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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祖笔记

清·王士禛

●自序

愚旧有《池北偶谈》二十六卷,刻于闽,《居易录》三十四卷,刻于粤,皆有成书。壬午后尽急还京师,偶有见闻,笔之简策。适所居邸西轩有兰数本,花时香甚幽淡,昔人谓兰曰香祖,因以名之,凡十二卷。渔洋山人王士禛。

●卷一

康熙四十一年壬午三月初五日,文华殿经筵。臣士禛以经筵讲官刑部尚书侍,文渊阁大学士吏部尚书熊赐履、礼部侍郎罗察进讲《四书》“樊迟问仁子曰爱人”一节,礼部尚书韩菼、工部侍郎舒辂进讲《易经·系辞》“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四句。讲毕,赐宴太和门。

初八日,东宫会讲持敬殿。臣士禛以尚书侍班,讲官内阁学士礼部侍郎兼詹事府詹事来道、右春坊右谕德兼修撰沈涵进讲《四书》“亲亲而仁民”二句,少詹事赛音布、翰林院修撰胡任舆进讲《书经》“惟德惟义,时乃大训”二句。讲毕,赐茶文华殿门。

江南道监察御史张瑗题为《逆恶之罪,既已正典于前朝;私竖之碑,岂宜传流于后世,亟请乾纲敕毁,以儆好邪,以垂鉴戒事》:“恭闻我皇上前岁翠华南幸,命修岳飞之墓,赐题于谦之碑,诚以此二臣者,忠贯日月,义壮山河,故特表而扬之,以风示天下。夫善在必彰者,则恶在所必瘅。臣奉命巡视西城,前往西山一带查阅,至香山碧云寺,寺后峻宇缭墙,覆压数里,郁葱绵亘,金碧辉煌。疑是前代王侯寝宫,询之土人,乃知为故明罪恶滔天磔尸身后逆珰魏忠贤之墓。墓上有穹碑二,屹然并立,合书“钦差总督东厂官旗办事掌惜薪司内府供用库尚膳监印务司礼监秉笔总督南海子提督保和等殿完吾魏公忠贤之墓”。臣观览之下,不禁发指。夫魏忠贤者,在故明天启时窃操国柄,屠毒忠良,恶贯满盈,一时群小皆出其门,德碑生祠,几遍天下,神人共愤,道路以目。至崇祯初年,罪状发露,押往祖陵,潜行自尽,磔尸河间。迄今公论在人,尚恨戮尸不足以蔽厥辜,乃畿辅近地,尚留此秽恶之迹,僭越之制,何以儆巨憝、昭大法哉!况当奉旨纂修《明史》之时,凡明季忠良被祸诸臣,无不立传表扬,以彰公道,光天化日之下,岂容奸孽余党,胆大泼天,目无三尺。仰祈天威乾断,敕地方有司,立仆其碑,划平其墓,俾天下后世,知凶恶之徒,不能逭宪典于身前,并不能保坟墓于身后。其于圣明瘅恶之义,不啻炳如日星,严如斧钺矣。”云云。奉旨:“魏忠贤碑墓著交与该城官员仆毁划平。该部知道。”瑗赋诗纪事云:“彰瘅表天道,诛赏昭王纲。伊谁实职之,兰台凛秋霜。道惟锄奸宄,庶以全善良。揽辔出都门,陟睇西山冈。庐舍匝阡陌,各各营农桑。厥俗一以朴,民气尤悦康。榛莽化兰蕙,无复嗥豺狼。寻憩古佛刹,绀碧何辉煌。背负诸墓碣,封树皆貂珰。逆阉冢逾制,陵园相颉颃。穹碑矗霄汉,长松绕垣墙。以彼稔凶恶,万死奚足偿。搏噬纵鹰犬,汤镬烹鸾凰。天地尽暝晦,白日无晶光。古多寺人祸,兹祸逾汉唐。国步倏桅埽¬社稷旋沦亡。彼身已寸磔,墓胡留山阳。我见发上指,冲冠心激昂。及此不铲薙,无乃忤苍苍。拜疏请明旨,圣德奋乾纲。碑仆墓亦毁,狐兔将安藏。尧舜除四凶,海宇称平章。诛恶及胜国,来者心自臧。岩壑湔秽浊,草木回芬芳。聊以佐史笔,宪纪于焉张。”瑗字蘧若,祁门人,予辛未科南宫所取会元也,以编修改御史。一时赋诗纪事者甚众。按工部郎中万公景疏云:“臣于三月诣陵开工,过香山碧云寺,见魏忠贤所营坟墓,碑石峥嵘,隧道深閟,翁仲簪朝冠而环列,羊虎接驼马以森罗,制作规模,仿佛陵寝。”云云。则阉擅国柄时,自营生圹已久,特既诛之后,未有建议毁之者,故幸存至今耳。

羽纱羽缎,出海外荷兰、暹罗诸国,康熙初入贡止一二匹,今闽广多有之,盖缉百鸟毛织成。予按《异物汇苑》,唐安乐公主使尚方合百鸟毛织为裙,正视旁视,各为一色,日中影中,各为一色,而百鸟之形状皆见,然则古亦有之矣。又《南史》,齐文惠太子织孔雀毛为裘,华贵无比,武后有集翠裘以赐幸臣,皆其类也。又满刺加哈烈出锁袱,一名梭服,鸟毳为之,纹如纨绮。今闽中最多,价不甚高,非羽纱羽缎比。

浙江巡抚某疏:“明绍兴府知府汤绍恩,于三江海口筑塘建闸,旱涝无害。逮我朝定鼎,泄水驱沙,灵异尤著;御灾捍患,利益弘多。伏祈敕赐褒封祀典。”云云。下礼部议,允行。

京师粥花者,以丰台芍药为最,南中所产,惟梅桂、建兰、茉莉、栀子之属。近日亦有佛桑、榕树。榕在闽广,其大有荫一亩者,今乃小株,仅供盆盎之玩。佛桑重台者,永昌名花上花,见《艺林伐山》。

鄞处士万斯同,字季野,与其兄斯大,字充宗,同游黄太冲之门。充宗研精经学,而季野贯穿史事,于明代三百年典故如指诸掌,史馆总裁诸公聘入京师,一切皆取衷焉。初先伯祖太师公(讳象乾)列传,汪编修(琬)、倪检讨(粲)各有撰述,季野从实录搜采十许事补入,视二君为详。其所撰《宋季忠义录》十二卷,一卷载恭帝、端宗、末帝本纪,陈仲微《二王始末》;二卷迄末自江万里、文天祥而下逮刘辰翁,凡四百六人,皆向来纪载所未备也。所著又有《南宋六陵遗事》一卷,《庚申君遗事》一卷,《补历代史表》六十卷,《历代宰辅汇考》八卷,《庙制图考》四卷,《河渠考》十二卷,《昆仑河源考》二卷,《儒林宗派》八卷,《群书疑辩》十二卷,《书学汇编》二十四卷,可谓通儒。壬午四月殁于京邸,甚可惜也。

自己卯顺天乡闱乾清门覆试举人后,直省考试官自侍郎以下,概行开列,恭候钦点。壬午乡试,以副都御史张睿主考陕西,御史吴甫生副之;吏部文选郎中陈汝弼主考江南,工科给事中黄鼎楫副之;御史刘子章主考江西;御史傅作楫主考浙江,翰林满洲阿尔赛副之。湖广巴海,(大理评事,予门人)山东满保,河南傅森,皆翰林,满洲人。山西孙致弥,戊辰庶吉士。副都御史、御史、庶吉士典乡试,自是科始。

二十年来,京师士大夫不复用金扇。初则尚金陵仰氏、伊氏素纸扇,继又尚青阳扇,武林各色夹纱扇;未几废而不行,独尚曹氏靴扇,溧阳歌扇。一时风会,虽小物亦然,殆不可晓也。

壬午七月,浙江巡抚赵申乔疏言,浙省每科试卷一万二千有奇,旧例同考官仅十三人,不能遍阅,请增三员。礼部覆允,并通行各直省,如有试卷数多,房考不足者,题明量行增加。得俞旨,是科浙闱解额视江南之数,并著为例。

丙子,予奉命祭西岳西镇,登凤翔灵山灵鹫寺,见如来泥洹像,诸弟子有悲泣者,窃以为疑。适观《世说》,顾敷七岁,言当由忘情,故不泣,未能忘情,故泣。寻味二语,大有解会。

康熙庚辰夏六月二十八日,蒙恩赐御书“带经堂”扁额,谨纪述于《居易录》末卷。今年壬午四月六日,再蒙恩赐御书“信古斋”扁额。回忆戊午夏初蒙恩赐“存诚”、“格物”二扁,已二十五年矣。二十五年中,三蒙御笔题赐堂额,荣宠逾涯。宋学士苏易简获赐飞白“玉堂之署”四字,一时辄侈为盛事。臣之蒙恩,何啻什倍。恭为摹刻,悬于蓬荜之居,而什袭御墨于宝椟,谨纪颁赐年月,以示世世子孙勿忘报称云。

壬午六月初九日,召集内阁九卿及翰、詹、卿、寺、科、道各部郎中四品以上官于保和殿,传上谕云:“寻章摘句,华丽词藻,非帝王之本。朕四十余年,惟日兢兢,未尝少释万几,自警有始无终之诮,念兹在兹也。政事之暇,颇好书射,历年以来,所积临摹字幅,赐卿等观之。”臣士禛得绢素大字一幅,共二十七字,云:“惟正是视,玄黄匪惑,非礼不观,仪型是则。慎尔所觌,无愆斯德。临米芾。”首尾凡小玺三,曰“渊鉴斋”(长寸余,阔八分,白文)、“康熙宸翰”(方一寸三分,白文)、“敕几清晏”(方一寸四分,朱丈)。是年七月二十三日恭纪。

浙江乡试广额,既奉特旨允行,顺天府府尹钱晋锡上疏,以京畿国学首善之地,请照浙江例增广解额。礼部覆准顺天等府广额十人,国学八人,奉天府一人,宣化府一人,八旗满洲蒙古三人,汉军一人,共广额二十人;湖广总督郭锈亦以湖南北地大人众,援例疏请,部覆准照浙江例广十三人,可谓一时右文盛事。然止顺天国学浙湖三直省,而他省督抚未及疏请,部议遂未之及,未免向隅矣。至予乡为孔子阙里所在,解额六十名,而至圣裔四氏学二人,即在解额之内,则视他省尤为未均,惜无言之者。

梵言薜荔,犹此言饿鬼,出《大藏》服字函。

盘山拙庵(智朴)和尚自江南还山,以《沧浪高唱》画册来索题。盖师访宋牧仲开府于吴门,适朱竹垞(彝尊)太史自禾中来,会于沧浪亭,共赋诗见怀,而画史高简图之者也。宋诗云:“青沟辟就老烟霞,瓢笠相过道路赊。携得一瓶豆苗菜(菜名,出盘山),来看三月牡丹花。因缘大事公能了,潦倒粗官我自嗟。好向沧浪亭子上,儎檀香里奉袈裟。”“经行斜日且观鱼,黄鸟缗蛮入耳初。接席金风旧亭长(竹垞),怀人蚕尾老尚书,(阮亭)。春深玉版容参悟,岁晚花宫待扫除。拂子一挥仍小住,空林明月暮钟余。”

提督山西学政、翰林院侍读汪灏,以大同府人文胜前,疏请撤去门字号,照福浙总督、侍郎郭世隆三十六年题请台湾一府撤去至字号,与通省一体匀中之例。部覆得旨允行。

河南巡抚、侍郎徐潮疏言:二程子后裔五经博士程佳璠病废,请以其子程举承袭。

明弘治中京口人钱宝者,善医,尝游齐鲁间,遇一老僧,能卧大雪中,雪为不积,问其年,数百岁矣。后至金陵,居天界寺,抚摩能疗诸疾。后尹蓬头客于钱氏,钱偶言僧状,尹曰:“吾师祖也。别来久,尚亡恙耶?”已而尹去,老僧复至京口,钱为述尹语。僧曰:“是吾孙也。”徐出度牒示钱,则唐大中四年所给,已八百年矣。僧秦人,不知名字。(见《外史》)

唐时升叔达《三易集》有《南翔八老人诗序》,云:“南翔里有八老人为社,徐爵九十六,赵陆九十四,陆淙八十五,徐勋、张乐俱八十四,董儒八十三,朱梓八十二,陆球八十一。居止不一二里,而耄耋相望,日杯酒谈笑相娱乐,诚太平盛事也。”诗云:“白鹤村头春日晓,香雾濛濛百花好。苍颜素发八老人,花前置酒相倾倒。笑说邻翁学语时,迫谈邑子知名早。不知主客更劝酬,争引曾玄互提抱。今年孟春甲子晴,占云麻麦俱丰成。坐中祭酒九十六,敬酹社翁旨且清。其间迭起拜更祝,但愿脚健双眸明。桂林从事八十一,只闻唤弟无呼兄。南村翳翳桑榆日,出且持杯归散帙。但课儿孙种黍苗,何知道士餐芝术。香山居士有遗篇,九十不衰真地仙。公等康健逢圣世,能无旦莫歌皇天。愿炊香饭酿秫酒,日奉杖履长周旋。正嘉遗事多讹谬,欲问銮舆南幸年。”魏学礼《长林片叶集》有《九峰青崖先生年一百二十一岁》诗,尤奇。

乐府:“碧玉破瓜时。”而《谈苑》载吕洞宾谒张洎赠诗云:“功成应在破瓜年。”洎后以六十四卒,破瓜者二八也。老少男女皆可称破瓜,亦奇。

《山海经》云:“北号之山,有木状如杨,赤华,其实如枣而无核,其味酸甘,食之不疟。”此即吾乡之虚中枣也,出青城县。汉上林苑有枵枣,见《西京杂记》。又东坡有《与蒲传正觅柿霜无核枣帖》,元遗山有跋,见《玉堂嘉话》。

《异物汇苑》:巴旦杏出哈烈国。今北方皆有之,京师者实大而甘,山东者实小肉薄,少津液,土人贱之不食,独其仁甘,可以佐菹。

汉上林令所记桃十种,有樱桃、含桃。含桃即樱桃,且非桃类。

金刚钻形如鼠粪,色青黑如铁石,产西域诸国,在鸷鸟海东青所遗粪中,以之镌镂,无坚不破。右《齐东野语》所记。或云扶南国刚金能切玉,扣以羖角则判。张洪《使缅录》云:缅蛮地有木曰金刚纂,状如棕榈,枝干屈曲,无叶,Ì以渍水,暴牛马,令渴极而饮之,食其肉必死。此又草木之毒者,而名同。

京官旧例,各衙门称谓有一定仪注,不可那移,如翰、詹称老先生,吏部称选君、印君,员外以下称长官,科称掌科,道称道长,是也。自康熙丙子祭告回京,见闻顿异,各部司及中行评博,无不称老先生者矣。此亦觚不觚之一也。

《考工记》“<韦军>人(音运)为皋陶”,郑司农注:“皋陶,古木也。”

徐渭《路史》一条云:“唐时高丽贡松烟墨,和糜鹿胶造,墨名隃糜。”此说杜撰陋甚。按隃糜,汉县名,地出石墨,即今陇州之汧阳,见于《汉官仪》,其来旧矣,非始于唐,且与高丽无涉。

青藤山人《路史》云:“中山酒,中山兔毫,并是应天府之溧水县,非古中山也。”不知何据,亦出杜撰。

高季迪,明三百年诗人之冠冕,然其《明妃曲》云:“君王莫杀毛延寿,留画商岩梦里贤。”此三家村学究语,所谓下劣诗魔,不知季迪何以堕落如此,而盲者反以为警策。其后有彭三吾者,又云:“画师休尽杀,梦弼要人图。”转入魔道矣。又胡虚白《咏绿珠》云:“枉费明珠三百斛,荆钗那及嫁梁鸿。”郎瑛称之。皆所云痴人前不得说梦也。若永叔“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所谓诗论,亦自近腐。

以詹事府詹事兼侍读学士徐秉义(前吏部右侍郎),原任翰林院侍讲徐元梦(满洲人)为顺天考试官。二君皆癸丑科进士。

郎瑛《七修类纂》举东坡《跋林和靖诗》“诗如东野不言寒,书似西台差少骨”,以西台为南唐李建中,谬甚。南唐太弟太傅李建勋,非建中也。建中,宋初人,为西京御史,故称西台。其书与杨风子先后齐名,苏、黄常称之,郎未知耶?

刚卯或曰严卯,见《王莽传》。或曰㱾<巳支>(音开以),见《说文》。《玉篇》以正月卯日作而佩之。服虔云:“长三寸,广一寸四分。”晋灼曰:“长一寸,广五分。”或用玉,或用金。予于慈仁寺市中曾见一枚,乃以象牙为之,八分书,六十六字。又按《后汉·舆服志》:“长寸二分,方六分。请侯王列侯以白玉,中二千石以下黑犀,三百石已下以象牙。”

《类纂》载武林女子金丽卿诗“家住钱塘山水图,梅边柳外识林苏”,郎瑛谓其不能守礼,出则拥蔽其面。时方食,不觉喷饭满案。又谓谢无逸以胡蝶诗得名,号“谢胡蝶”,后李商隐袭其语,云云。则是以唐人蹈袭宋人矣,更可一笑。

己卯十一月,熊青岳太宰拜相。时宛平胥庭王公为首揆,沁州吴公铜川次之,而孝感乃故相再入内阁。或疑其位次王公,云若熊公径以大学士召还,自当为首揆,今以礼书召迁吏书,而始大拜,是由尚书大拜,非以大学士召还也,不当让熊,遂次吴,而桐城张公敦复又次熊。及王公引疾,则丹徒张公素存为首揆,桐城请告归矣。(熊乃王教习门生也)

御史刘子章条奏,外官禁止多带家口,下吏部议,督、抚止许五十人,藩、臬四十人,道、府三十人,州、县十五人,违例者革职,下九卿、詹事、科道集议。予谓自督、抚已下皆递减十人,胡为州、县之于道、府,顿减其半也。众韪之,乃定为二十人,而女口不与此数,违例者止于降级。再奉旨,以旗员差多,许倍之。

辛巳冬杪,得倪云林《乔柯竹石》小幅,澹逸绝尘,题字尤古劲,真迹也。诗云:“隐士江阴许士雍,钿山湖里泊烟篷。秋来鲈绘莼羹美,亦欲东乘万里风。”后署“甲辰八月倪瓒”。(云林故居在厚山,地名厚阳)

庚辰三月,朝阳门外东岳庙火,殿庑皆烬,独左右道院无恙。特发内帑,并令在京在外大小官员捐助,仍以裕亲王监视之,阅岁始毕工,亲临幸焉。庙中仁圣帝、炳灵公、司命君、四丞相像,皆元昭文馆大学士正奉大夫秘书监卿刘元所塑。元最善搏换之法,天下无与比,至是皆毁于火。

罗泌《路史》云:“巢父友许繇,樊竖,繇居沛泽,其道日光,尧朝焉而逭之。父适闻之,洗耳于颍,竖方饮其牛,乃驱而还。”子苹注:竖字仲父。然则洗耳者巢父,饮牛者则樊竖,又别自一人。妄说纷纷,诸子谶纬之书。杜撰大抵如此,可发一笑。

虫牢,地名,见《春秋》,其地在今河南之封丘县。然《路史》杂国名又有虫氏、牢氏,虫氏条下曰邾地,后有虫氏;牢下曰古牢子国,后有牢氏。

武会试旧无廷对胪传之例,有之自明末崇祯辛未科始,从考试官方逢年之请也。

王孟端《仿云林古木丛篁》,自跋云:“幽篁古树玉森森,白石仙人翠作襟。夜月几惊龙虎立,秋风时听凤皇吟。画图入思曾飞笔,山水留情独抚琴。不是远寻高士宅,何能惬我出尘心。”又季迪《和东山逸叟》、《和青箬溪道人》四言一首。

壬午顺天乡试,五经监生二人,一庄令舆,江南武进人;一俞长策,浙江桐乡人,初以违例贴出仍具题请旨。奉旨俱著授为举人,准会试,嗣后愿做五经者不必禁止作何定例,九卿等详议具奏。

九月初六日辰刻,文华殿经筵讲官礼部尚书韩菼、吏部左侍郎傅继祖进讲《四书》“子路问政子曰先之劳之”一节,臣刑部尚书王士禛、兵部右侍郎兼翰林院掌院学士法良进讲《易经》“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一句。讲毕,赐宴太和门。

初九日,东宫会讲持敬殿,臣士禛以尚书侍班,詹事府詹事来道、右庶子沈涵进讲《四书》“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二句,右谕德觉和托、修撰胡任舆进讲《书经》“德无常师,主善为师”二句。讲毕,赐茶文华殿门。

翰林掌院,旧皆以学士兼礼部侍郎,满官汉官皆然。自昆山徐相国以大学士兼掌,桐城张相国以礼部尚书兼掌,与往例不同。然凡启奏讲书等事,仍满前汉后,不论所居之本官也。今长洲韩宗伯兼掌院事亦然。

《唐国史补》谓“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乃右丞窃取李嘉语。论者或为王讳,以为增“漠漠”四字,便是点铁成金手段,此亦呓语。然此事往往有之。予门人太仓崔举人华,字不雕,贫而工诗,尝有句云:“溪水碧于前渡日,桃花红似去年时。”予在广陵作《论诗绝句四十首》,举此二句,云:“江南肠断何人会,只有崔郎七字诗。”后汪钝翁在京师,亦有句云:“溪水碧于前渡日,桃花红似去年人。”谓非取崔前语乎?汪于崔亦前辈也。

谭辂云:“刘季绪好诋诃文章,掎摭利病。徐陵为一代文宗,未尝诋诃作者。”昔予与故友汪钝翁在京师,钝翁好诋诃人,前辈自钱公牧翁而下无得免者,后进以诗文请质,亦无恕词。予每劝之。故友计甫草东尝序予门人汪蛟门(懋麟)集云:“钝翁性偋急,不能容物,意所不可,虽百贲育不能扌其口也。其所称述于当世人物之众,不能数人焉。阮亭性和易宽简,好奖引气类,然以诗文投谒者必与尽言其得失,不少宽假。”此数语颇得予二人梗概。顾施愚山又尝谓予:“公好奖引人物,自是盛德。然后进之士,学未有成,得公一言,便自诩名士,不复虚怀请益,非公误之耶?”予思其言,亦极有理。

门人李少京兆子来(先复)言曩过汉中,闻南郑县之东有民家老妪,年百二十岁矣,尚强健无恙。李自往访之,云晨出往田间栽种,未及见。

广州府佛山有诸生黄章者,年一百二岁,康熙己卯尚入省闱,自言:“吾今科且未中,来科百五岁亦未中,至百八岁始当获隽,尚有许多事业,出为国家效力耳。”闻近岁已死,其言无验。

九月二十五日,车驾南巡视河工。

十月初九日夜,再雪竟夜,积素满庭,晚菊尚敷腴可玩。晨起忍寒坐信古堂,对雪看菊。忽梁溪琴僧岳莲见过,弹《平沙落雁》、《汉宫秋》二曲,古音萧寥,忘其身在长安,官是秋曹之长也。作二诗纪事。

台湾古荒服,在福建东南大海中,西界于漳,南邻于粤,北与闽安相直,其水道则东连日本,南邻琉球、暹罗、吕宋、荷兰诸国,其沿革莫得而详也。明嘉靖四十二年,流寇林道乾作乱,都督俞大猷剿之,追及澎湖。道乾遁入台湾,大猷不敢逼,留偏师驻澎湖岛,时哨鹿耳门外,徐俟其敝,道乾遁往占城。道乾既去,澎湖驻师亦罢。天启改元,有颜思齐者,为日本国甲螺(犹头目也),引倭酋归一王屯台湾,闽人郑芝龙附之,始建平安镇城。既而荷兰国人舟遭飓风至此,爱其地,借居之,遂与倭约,尽有台湾之地,而岁输鹿皮三万。荷兰国人善火器,其居台湾也,以夹板船为犄角,虽兵不满千,南北土酋咸畏之,又建赤嵌城以居。顺治庚寅,日本甲螺郭怀一谋逐荷兰人,事觉,怀一被杀于欧汪(在今凤山县界)。辛丑,郑成功自江南败归,势日蹙,顿军厦门。适日本甲螺何斌与荷兰酋长隙,潜诱成功进取台湾。鹿耳门诘屈回旋,沙浮水浅,猝难飞渡,成功舟至,水忽涨十余丈,巨舰纵横毕济,遂克台湾。荷兰国人与成功战不利,退保安平镇城。其酋归一王以死拒之,成功力攻不克,乃环山列营以困之。荷兰人势穷,以十余艘决战,成功用火攻,尽焚之,荷兰人遁归其国。成功既有台湾,以赤嵌城为承天府,改台湾土城为安平镇,总名曰东都。未几,成功死,其子经居鹭江(即今厦门)。成功弟世袭阴有窃据意,经攻逐之,世袭渡海来归,经僭立,改东都曰东宁,改县曰州,设安抚司三、南北路澎湖各一。辛酉经死,子克爽嗣。康熙二十一年壬戌,福建总督姚启圣用间谍阴结傅为霖为内应,事泄,为霖遇害。明年癸亥,靖海将军施良奉命率舟师进讨,六月,自铜山抵澎湖,入罩湾,连克虎井、桶盘诸屿,誓师戒严。郑克爽奉表降,诏赴京师,隶旗下。于其地设台湾府,统台湾、凤山、诸罗三县,隶福建布政使司云。

十月二十七日,车驾回宫。

御赐内直吏部尚书陈廷敬、副都御史励杜纳、右谕德查升各松花江石小研一方,色澹绿如洮石,腹有御书研铭八字,云“以静为用,是以永年”。继又赐大学士张玉书、吴黄、熊赐履、工部尚书王鸿绪各一方。鸿绪所得有倭漆研匣,匣中有御用墨四笏。时十一月,偶召张及王入南书房编次御书,得赐,因及吴、熊二公云。

驾在德州,赐致仕在籍户部左侍郎田雯“寒绿堂”扁额,原任翰林侍读萧惟豫、编修田需亦蒙赐御书各一幅。

召户部郎中陈奕禧入南书房,命书大小字各三幅,赐御书御制《塞上》诗一幅,诗云:“半岭黄云合,风悲鼓角闻。野原沙草外,落日自成群。”御制《宋高宗父母之仇终身不报论》,命大学士熊赐履、礼部尚书韩菼、内直吏部尚书陈廷敬、右谕德查升同作,又命浙江举人查慎行(原名嗣琏),江南举人钱名世等同作进呈。

诏蠲甘肃等处地方四十一年、四十二年钱粮,江南上江下江四十二年钱粮。

十二月,诸王、内阁九卿、翰、詹、卿、寺、科、道请上尊号,奉旨:“朕即位四十余年,未尝少刻不以民生休戚为念,远迩安静为本。虽或庆云景星,嘉禾瑞草,天书麟凤之奇,总无关于黔黎,亦无关于朕心,反为史书之讥。朕以实心为民,天视天听,故有其道,难免后人公论。若耀功德,取一时之虚名,朕之不悦甚矣,毋烦数陈。”

上召海宁举人查慎行、武进举人钱名世、长洲监生何焯、休宁监生汪灏于南书房,屡试诗及制举文,特赐焯、灏举人,明年一体会试。

考试新差提督各省学政翰林侍读学士张廷枢等、郎中翁嵩年等十一人于南书房,称旨,又赐御书一幅(八股题《夫子循循然善诱人》一节,诗题《恭和御制考试叹》)。

壬午冬,驾归自德州,考试内直诸词林官,至二十二日封印,后一日始毕。定一等十人,侍读学士陈元龙等;二等若干人;其三等五人调知县用:谕德王化鹤、中允吴晟、修撰戴有祺(辛未状元)、检讨赵尔孙、吴文炎。

命吏部右侍郎吴涵兼掌翰林院事。

山行虑迷,握响虫一枚于手中,则不迷,见《物类相感志》。虞山先生作《响言》,取此。

明文士如桑悦、祝允明,皆肆口横议,略无忌惮。悦对丘文庄言,举天下文章,惟悦,其次祝允明。世但嗤其妄人耳。允明作《罪知录》,历诋韩、欧、苏、曾六家之文,深文周内,不遗余力。谓韩伤易而近儇,形粗而情霸,其气轻,其口夸,其发疏躁;欧阳如人毕生持丧,终身不被衮绣;东坡更作儇浮,的为利口,哗犷之气,肆溢舌表,使人奔迸狂颠而不息;曾、王既脱衣裳,并除爪发,譬之兽啮腊骨;至于老泉、颍滨、秦、黄、晁、张,则谓不足尽及;惟柳如冕裳玉,犹先王之法服。乃其大旨,则在主六代之比偶故实,吁亦鄙而倍矣。论唐诗人,则尊太白为冠,而力斥子美,谓其以村野为苍古,椎鲁为典雅,粗犷为豪雄,而总评之曰外道,李则《凤皇台》一篇亦推绝唱。狂悖至于如此,醉人骂坐,令人掩耳不欲闻。论诗余则专祖太白、飞卿,稍许欧、晏、周、柳,以为缀旒,谓东坡木强疏脱,少游、鲁直特市廛小家之子。略举大端如右,所谓无忌惮者,不足置辨也。

《西园杂记》记明大臣寿考者,自王端毅公、魏文靖公而下十三人,而不及雒阳刘文靖公晦庵。文靖寿九十余,近百岁。又弘正名相也,何独遗之?

释氏言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古言云羚羊无些子气味,虎豹再寻他不著,九渊潜龙,千仞翔凤乎?此是前言注脚,不独喻诗,亦可为士君子居身涉世之法。

大竹破山和尚,天童密弟子也,蜀乱后居万峰。贼李鹞子者,残忍嗜杀,延师供养,请肉食。师曰:“公不杀人,我便食肉。”李笑而从之,全活无算。师蹇姓,忠定公之裔孙也。

郑端简云:“十哲,陈蔡一时与难之贤,非孔门定论,自开元至今,无敢议者。夫有若之言,四见于《论语》,大类圣人。公西赤志于礼乐,有为邦之才,不远优于宰我、冉求乎?求、我言行,不必征诸史传,《论语》中多有之矣,其视二子,优劣何如?宜进祀二子于殿上,改求、我于庑中。”右与予官祭酒时具疏大意略同,惜为友人中阻,疏不果上。即当时礼部未必果行,要当存此一段公论于天下后世耳,予至今悔之。

皮日休本字逸少,后字袭美,见《北梦琐言》。

康熙乙丑夏,予使粤东还,便道游庐山,宿开先寺,观阳明先生石壁大书纪功碑,末云“嘉靖我邦国”,若前知世宗入继大统者。按《碧里杂存》,阳明既平田州之乱,先是州有巨石,侧卧江浒,旧有童谣云:“田石倾,田州兵;田石平,田州宁。”岑猛恶之,夜遣人平之,明复如故。先生定乱后,其石即平。先生自往观之,洗剔苔藓,有古刻“新建伯”三大字,异之,遂续加九字,并刻于石,云“嘉靖岁戊子新建伯王守仁”。又记先生习静阳明洞,预知门人朱白浦、蔡我斋入山事。《中庸》云“至诚之道,可以前知”,阳明其庶几乎。

《乐郊私语》云:海盐少年多善歌,盖出于澉川杨氏。其先人康惠公梓与贯云石交善,得其乐府之传,今杂剧中《豫让吞炭》、《霍光鬼谏》、《敬德不伏老》,皆康惠自制,家僮千指,皆善南北歌调,海盐遂以善歌名浙西。今世俗所谓海盐腔者,实发于贯酸斋,源流远矣。

●卷二

《异物类苑》云:“山都人面黑长身,有尾踵,见人则笑,笑则上唇掩目。”按诸书言人都鸟都猪都,皆不尔,此乃误以狒狒为山都耳。

仅字有少、余二义,唐人多作余义用。如元微之云:“封章谏草,繁委箱笥,仅逾百轴。”白乐天《哭唐衢》诗:“著文仅千首,六义无差忒。”小说《崔炜传》:“大食国有阳燧珠,赵佗令人航海盗归番禺,仅千载矣。”《甘泽谣·陶岘传》:“浪迹怡情,仅三十载。”《摭言》:“曲江之宴,长安仅于半空。”《玉壶清话》:“《南唐先主传》:吴越灾,遣使唁之,赉帑币粮镪,仅百余艘”之类。至宋人,始率从少义,迄今沿用之。

令狐子先,安陆高士,予尝著之《古欢录》矣。王彦辅《麈史》载其著书甚多,有《万卷录》、《易说精义》、《晋年统纬》、《世乐要注》、《默书》、《谗髓》、《琴谱》、《兵途要辖》等若干卷。又云令狐先生卒,阮逸天隐表之,林逸书,孟逸篆额,号“三逸碑”。

南齐侍中庾杲之家贫,每食生韭、熟韭、韭菹,时人为之语曰:“孰谓庾郎贫,每食二十七种。”后魏陈留侯李崇为尚书令,性俭吝,食止韭菹,其客李元佑戏语人曰:“李令公一食十八种。”问其故,答曰:“二九一十八。”二事极相似。

《梅村诗话》云:“尝与陈卧子共宿,问其七言律诗何句最为得意,卧子自举‘禁苑起山名万岁,复宫新戏号千秋’一联。”然予观其七言,殊不止此,如“九龙移帐春无草,万马窥边夜有霜”,“左徒旧宅犹兰圃,中散荒园尚竹林”,“禹陵风雨思王会,越国山川出霸才”,“石显上宾居柳市,窦婴别业在蓝田”,“七月星河人出塞,一城砧杵客登楼”,“四塞山河归汉阙,二陵风雨送秦师”诸联,沉雄瑰丽,近代作者,未见其比,殆冠古之才,一时瑜、亮,独有梅村耳。

弹棋之戏,始见《西京杂记》,《后汉·梁冀传》注稍详之,似近投壶,而其制不传。今人诗多以奕棋当之,可发一笑。王建《宫词》云:“弹棋玉指两参差,背局临虚斗著危。先打角头红子落,上三金字半边垂。”读之亦不能通晓也。

《挥麈新谈》记费鹅湖初第谒彭文宪,文宪曰:“殿上金阶滑,须慢慢行。”吾乡高念东侍郎(珩)有句云“金阶路滑且徐行”,本此。

唐萧仿咸通四年知礼部贡举,责授蕲州刺史,有《与浙东郑大夫书》云:“韩绾即文公之孙,柳告是柳州之子,凤毛殊有,而名字陆沉。”皆仿是年所举士也。

千里马,人皆知之,王兆云《湖海搜奇》载陕西民家有千里驴,腰有肾六。又张翁言有友人省亲山东,亲家以一驴至,曰:“此千里驴也。”乘之倏忽抵家。

唐人五言绝句往往入禅,有得意忘言之妙,与净名、默然、达磨得髓同一关捩。观王、裴《辋川集》及祖咏《终南残雪》诗,虽钝根初机,亦能顿悟。程石瞿有绝句云:“朝过青山头,暮歇青山曲;青山不见人,猿声听相续。”予每叹绝,以为天然不可凑泊。予少时在扬州亦有数作,如:“微雨过青山,漠漠寒烟织;不见秣陵城,坐爱秋江色。”(《青山》)“萧条秋雨夕,苍茫楚江晦;时见一舟行,濛濛水云外。”(《江上》)“雨后明月来,照见下山路;人语隔溪烟,借问停舟处。”(《惠山下邹流绮过访》)“山堂振法鼓,江月挂寒树;遥送江南人,鸡鸣峭帆去。”(《焦山晓起送昆仑还京口》)又在京师有诗云:“凌晨出西郭,招提过微雨;日出不逢人,满院风铃语。”(《早至天宁寺》)皆一时伫兴之言,知味外味者当自得之。

南昌陈士业(弘绪)言,尝登泰山日观峰,四更起候日出,见霞彩万道,碧绿交加,有赤盘从中涌出,晃漾不定,久之乃成日轮,因悟气至此始聚而为日,日生一日,非以昨日之日复为今日之日也。新吴宋长庚亦有此论,此说甚奇。《山海经》云:“羲、和,二国名,每日出,二国人为御,推升太虚。”语尤荒诞可笑。

七言律联句,神韵天然,古人亦不多见。如高季迪:“白下有山皆绕郭,清明无客不思家。”杨用修:“江山平远难为画,云物高寒易得秋。”曹能始:“春光白下无多日,夜月黄河第几湾。”近人:“节过白露犹余热,秋到黄州始解凉。”“瓜步江空微有树,秣陵天远不宜秋。”释读彻:“一夜花开湖上路,半春家在雪中山。”皆神到不可凑泊。

钱武肃王目不知书,然其寄夫人诗云:“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不过数言,而姿致无限,虽复文人操笔,无以过之。东坡演之为《陌上花》三绝句,云:“陌上花开胡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还歌缓缓归。”五代时,列国以文雅称者,无如南唐、西蜀,非吴越所及,赖此一条,足以解嘲。

韩、苏七言诗,学《急就篇》句法,如“鸦鸱鹰雕雉鹄,骓丕骆骊非原”等句,予既载之《池北偶谈》。近又得五言数语,韩诗“蚌螺鱼鳖虫”,卢仝“鳗鲇鲤酋,鸥凫”,蔡襄“弓刀甲盾弩,筋皮毛骨羽”。然此种句法,间作七言可耳,五言即非所宜,解人当自知之。

武林女子王倩玉,貌甚美而工诗词,已字人矣,悦其中表沈生声而越礼焉。母家讼于官,杭守弋断离,鬻于驻防旗下。沈百方赎归,复为沈生一女而死。传其寄沈《长相思》一阕云:“见时羞,别时愁,百转千回不自由,教奴怎罢休?懒梳头,怯凝眸,明月光中上小楼,思君枫叶秋。”虽淫奔失行,其才慧亦尤物也。

癸未正月十六日,大驾南巡,视河工。

上谕:“官民人等及革职降级官员、赎罪人犯,愿赴山东被灾地方泰安州、沂州、新泰、蒙阴、郯城等县赈济饥民者,列名以闻,事毕议叙。”

会试总裁官:东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熊赐履、吏部尚书陈廷敬、吏部右侍郎兼掌翰林院事吴涵、礼部右侍郎许汝霖。

本朝惟高阳李文勤公三典会试,今孝感熊公以癸丑、甲戌、丁丑、庚辰、癸未五典会试,泽州陈公以壬戌、辛未、癸未亦三典会试,可谓盛事。按明二百七十年,惟金溪王公英永乐戊戌、宣德庚戌、正统壬戌三典会试耳。

台湾风信与他海殊异,风大而烈者为飓,又甚者为台。飓倏发倏止,台常连日夜不止。正、二、三、四月发者为飓,五、六、七、八月发者为台,九月则北风初烈,或至连月,为九降。过洋以四、七、十月为稳,以四月少飓,七月寒暑初交,十月小春天气多晴暖故也。六月多台,九月多九降,最忌。台、飓俱多挟雨,九降多无雨而风。凡台将至,则天边有断虹,先见一片如船帆者曰破帆,稍及半天如鲎尾者曰屈鲎。土番识风草,草生无节则一年无台,一节则台一次,多节则多次。飓之名以时而异,正月初四日曰接神飓,初九日曰玉皇飓,十三日曰关帝飓,念九日曰乌狗飓,二月二日曰白须飓,三月三日曰上帝飓,十五日曰真人飓,念三日曰马祖飓(真人多风,马祖多雨),已上春三月共三十六飓,此其大者。四月八日曰佛子飓,五月五日曰屈原飓,十三日曰关帝飓,六月十二日曰彭祖飓,十八日曰彭婆飓,念四日曰洗炊笼飓,七月十五日曰鬼飓,八月一日曰灶君飓,十五日曰魁星飓,九月十六日曰张良飓,十九日曰观音飓,十月十日曰水仙王飓,念六日曰翁爹飓,十一月念七日曰普庵飓,十二月念四日曰送神飓,念九日曰火盆飓,念四日已后皆曰送年风。(按升庵先生云飓当作<风贝>,音贝)

凤山县有姜,名三宝姜,相传明初三宝太监所植,可疗百病。

诸罗县番首名大眉者,每岁东作时,诸番请其出射,射所及之地,稼辄大熟,号“灵箭”。

正月二十七日,前少傅兼太子太傅保和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王熙卒。公礼部尚书文贞公崇简长子也,顺治丁亥进士,父子同官禁林,又同为学士。康熙壬戌,以兵部尚书大拜,居政府者二十年。辛巳,以病予告,至是卒,年七十六,赐谥文靖。王文贞公六子:长熙,保和殿大学士、礼部尚书;次,桃源县知县;次然,广西布政使司布政使;次照,浙江金华道参议;次燕,贵州巡抚都察院副都御史;次默,刑部郎中。阀阅之盛,时无其比。

二月二十九日放榜,会元王式丹(江南宝应人)。

康熙中,以尚书拜相者,或进部衔,如宛平王胥庭(熙)相国,以司马大拜,而进兼礼部尚书;京江张素存(玉书)相国,以宗伯大拜,而进兼户部尚书是也。其后吴沁州铜川(典)以刑部尚书大拜,止兼本部。

浙江巡抚张泰交以士民公吁,请前巡抚升浙闽总督谥忠贞范承谟春秋特祀,允行。

汤调鼎,淮之清河人,顺治初进士,著《辨物志》,议论多发人神智,偶笔其记人参二则于此:“隋高祖时,上党民宅后闻人呼声,求之得人参一本,根五尺余,具体人状。占者谓晋王阴谋夺宗,故妖草生。予曰非妖也,人参如人形者,食之得仙,根至五尺而具人状,盖岁久神灵之物,而上党又人参之所出。惜时无张华其人,故其物不著,而以为阴谋夺宗之应。文帝以丞相僭帝位,何尝不以阴谋得哉?”又“《元览》云,人参千岁为小儿,枸杞千载为犬子。按参以人名,伏土岁久,而具体人状,气类神灵之感,无足怪者。枸杞字不从犬,何以岁久为犬?《广韵》云春名天精子,夏名枸杞,秋名却老根,冬名地骨皮。是枸杞特四名之一。考《山海经》:建木上有九属,下有九枸。枸根盘错也,与犬义绝不相涉。使枸杞而为犬,天精、却老、地骨皮又何化乎?”(《人参谱》)

吕与叔记二程子语云:“今日释氏未消理会,大患者在介甫之学。譬之卢从史在潞,朝廷将讨之,当时便使一处逐节度使,朝议欲讨之,而李文饶之意必欲先讨潞州,则不必治彼而自败。今日却要先整顿介甫之学,坏了学者。”

程子云:“《诗小序》(按:此处《清代笔记丛刊》本有一“云”字)必是当时人所传国史,明乎得失之迹者是也。不得此,何缘知此篇是甚意思。《大序》则是仲尼所作,要之皆得大意。”朱子学宗二程,于《诗序》独不然,何也?

伯淳道君实语,自谓如人参、甘草,病未甚时可用,病甚则非所能及。愚谓熙宁之病已甚矣,温公一出而立起膏盲,天下咸如更生。天不祚宋,遂使公年不永,岂云非所及哉!

三月十五日,上南巡视河回宫,内阁九卿迎驾于南海子西红门。

四川巡抚贝和诺请复设蜀省五十七学学官,下礼部议覆,得俞旨允行。

谢在杭肇氵制《小草斋诗话》,殊多愦愦,启发人意处绝少。如云:“诗境贵虚,故仙语胜释,释语胜儒。”夫仙语如《步虚辞》等最易厌,释语入诗最近雅,今乃反之,岂非强作解事者。惟所云:“王右丞律选歌行绝句种种臻妙,图绘音律独步一时,尤精禅理。晚居辋川,穷极山水园林之乐,唐三百年诗人仅见此耳。”如云:“明诗远过于宋。”又云:“本朝仅数名家力追上古,然刻画摹拟已不胜其费力矣。其他作者,虽复如林,上乘隽语,人不数篇,要其究竟,尚不及宋。宋人有实学,而本朝多剽窃故也。”右二条自相矛盾,当以后论为允。又云:“国初诗,林鸿、高启尚矣。鸿一意盛唐,而启杂出元、白、长吉。”夫鸿之为盛唐,赝鼎耳,安得与启并称?而且语有轩轾,此真齐人之知有管、晏而已。又云:“李西涯乐府野狐外道。”夫西涯乐府虽变体,自是天地间一种文字,州晚年尚尔服膺,遽斥之为野狐外道,可乎?约略驳正数端,以例其余。至外篇、杂篇以下多载晚唐、五代、宋、元诗,无可采者,正与刘后村《诗话》同耳。

三月十八日万寿节,大赦天下。

十九日赴畅春苑,启奏刑部释放囚犯八百余人,是日请旨,御批又减等二十一人。

二十六日巳刻,文华殿经筵,满礼部尚书席尔达、汉礼部尚书韩菼进讲“知者乐仁者寿”二句,满吏部左侍郎傅继祖、汉詹事府詹事徐秉义进讲《易经》“其德刚健而文明”三句。讲毕,赐宴太和门。

上南巡畿辅,在籍诸臣迎驾,诏复原任礼部右侍郎田种玉、国子监司业刘芳、御史戈英原官;至江南,诏起用原任河南巡抚侍郎顾汧、翰林编修杨,加检讨尤侗侍讲,复内阁学士卢琦、谕德秦松龄、检讨潘耒、徐钅九、冯勖、御史吴震方等原官。

二十八日午刻,东宫会讲,工部右侍郎兼詹事来道、洗马张豫章进讲“兴于诗”三句,庶子常寿、修撰胡任舆进讲“说命虑善以动动惟厥时”二句。讲毕,赐茶文华殿门。

特赐江南举人汪灏、何焯、蒋廷锡三人与癸未科会试中式举人王式丹等一体殿试。

宋中丞牧仲得王介甫《唐百家诗选》残本,自第五卷王昌龄、李颀起至第八卷钱起、卢纶、司空曙止;又自十三卷王建起(建诗二卷,逸上卷)至十六卷许浑止,中间第六卷沈千运已下全取元次山《箧中集》,而益以李嘉等七人,通三十八家,盖亦详于中晚而略于初盛。宋人选唐诗,大概如此。意初唐盛唐诸人之集,更五代乱离,传者较少故也。牧仲谓今所传十卷是章安杨蟠所改窜,非介甫元本,此虽阙本,而真面目尚在。山阳阎百诗(若璩)云,曾见闽贾持翻刻本,正二十卷,惜无从觅之。近牧仲有书至,云已购得全本,方刻之吴门云。

三月二十五日,特命皇长子临故少傅、大学士王熙之丧,拜莫举哀,特恩异数,都人惊传,以为未尝有也。上谕以世祖皇帝旧臣,故加殊礼。内阁部院诸臣公疏谢恩,报闻。

四月初四日殿试,初七日传胪。状元王式丹(会元),江南宝应人;榜眼赵晋,福建闽县人;探花钱名世,江南武进人。是科以违式黜者三人(吴时宽、沈淇、雷曾)。

十五日引见癸未科进士,选汪灏等四十九人为庶吉士,与鼎甲三人同入馆读书。

十二日,在畅春苑御试庚辰科鼎甲汪绎等及庶吉士,十七日命下,留馆授职者十三人,顾图河(甲戌一甲第二)、汪绎、季愈皆鼎甲,余庶吉士,满汉共十人。(戊辰庶吉士梁佩兰、张尚瑗,辛未庶吉士狄亿,皆外用,外用者共三十一人。)

东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熊赐履以老病请告,允之,仍令居京师,备顾问。

以吏部尚书陈廷敬为文渊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

以副都御史励杜讷为刑部右侍郎,刑部侍郎金玺以前任湖广巡抚红苗事调用。

以直棣巡抚、兵部侍郎李光地为吏部尚书,仍管巡抚事。

鄞县同年史及超少宗伯,前身为僧大成,予既书之《池北偶谈》第二十六卷。癸未二月,与同年屠少司马芝岩(粹忠)会于僧舍,屠亦鄞人也,因讯及史事。屠言其邑人戎通参上德,前身亦僧也,尝以铁炼锁项,募缘市中。通参之父戎翁者,尝施斋供,与之善,后僧化去,而通参以是日生,亦梦僧入其室。按宋相史弥远乃觉长老后身,即宗伯之先也。

唐武后游石淙倡和诗,首御制,自皇太子、相王以下,和者十六人。相王之后,次梁王武三思,次内史狄仁杰,次奉宸令张易之、麟台监中山县开国男张昌宗,又次鸾台侍郎李峤、凤阁侍郎苏味道、夏官侍郎姚元崇,奉宸大夫汾阴县开国男薛曜书,久视元年五月刊于平乐涧之北崖。诸诗惟李峤、沈期二篇差成章,余皆拗拙,可资笑柄耳。黄冈叶并叔(封)知登封县,撰《嵩阳石刻集记》,始著录之,而删去九首,不为无见。而朱竹垞太史憾其阙略,以得睹全碑为喜,则亦好奇之过也。当牝朝淫昏之世,二张每侍行幸,预倡和,已令千古齿冷,而列衔于李峤、苏味道辈之前,诸人亦俯首甘之,当时君臣上下,岂复知有羞恶之心哉!

《文海披沙》记笔之异者,钟繇、张芝、王右军皆用鼠须,欧阳兰台用狸毛为心,萧祭酒用胎毛为柱,张茂先用鹿毛,陶隐居用羊须。郑虔谓麝毛一管可书四百纸,狸毛可书八百纸,又有丰狐、向蛉、龙筋、虎仆及猩猩毛、狼毫,虽奇品,而醇正得宜,不及中山兔毫。若淇源之鸭毛、雀雉毛,但取五色相间为观美耳。今吴兴兔毫,佳者直百钱,羊毫仅二十分之一,贫士多用之,然柔而无锋。臧懋循欲取貂鼠毛为之,辅以兔毫,谓钟、王所用鼠须必此也,然稍肥,举落运用,不如人意。已上谢在杭所记,备矣。近日湖州专用羊毛,殊柔软无骨,形貌亦丑。貂鼠珍贵,专为贵人裘帽之用,笔工当何从购之。

李沧溟食馒头,欲有葱味而不见葱,唯蔡姬者所造乃食。其法先用葱,不切入馅,而留馒头上一窍,候其熟,即拔去葱,而以面塞其窍。此谢在杭《文海披沙》所载,即所谓“蔡姬典尽旧罗裙”者也。

扬州银杏树内有观音大士像,宁波洛迦山石有大士竹林鹦鹉像,予皆载之《池北偶谈》。阅《文海披沙》一则云,永州苏山多石淋,以水锯破,中有观音、弥勒、寒山、拾得等像。西方圣人神道设教,理或然也。

吾乡风雅盛于明弘、正、嘉、隆之世,前有边尚书华泉,后有李观察沧溟。《沧溟集》盛传于世,《华泉集》一刻于胡中丞可泉,再刻于魏推官允孚;又逸稿六卷,刻于王方伯桃溪;又有李中麓太常选本,山西台察赵俟斋刻于太原。予所及见者前三本,而中麓选本独未之见,诸本亦渐就澌灭矣。康熙己卯,予乃选刻于京师,凡四卷。予儿启涑以予私淑先生之切也,移书宗侄苹,访其后裔。久之,苹乃详其家世,报涑曰:“先生二子,长子翼,以荫官光禄寺丞,其后无闻;次子习,历城诸生,字仲学,号南洲,有诗名。习子治礼,治礼子节,节子庶,皆以诸生奉祀事。庶子材,材子绍祖。自先生至绍祖凡七世,其家尚有先生画像云。”先生祀郡邑乡贤,其奉祀至材始失之。材今年老,为人佃田,绍祖始十余岁,亦失学佣工。辛巳予假归,涑乃为予述之,而济南诸生某某以书导材,携绍祖及先生画像谒予里第。比予过郡,因与巡抚王中丞东侯、提学徐佥事章仲备言先生名德,而后裔仅有存者,遂以绍祖奉先生祀焉(先生墓在莱庄,亦苹云)。

黄子鸿名仪,常熟人,隐居博学,工书法。予刻《渔洋续集》,将仿宋椠,苦无解书者。门人昆山盛诚斋侍御(符升)闻子鸿多见宋刻,独工此体,因礼致之。子鸿欣然而来,都无厌倦。今《续集》自首迄尾,皆其手书也。尤工小词,有句云:“井桐休放月痕来,玉阶刚卧金铃犬。”人多称之。

安丘刘宪石相国(正宗)好为诗,尝赋《从军行》云:“匣里双雄剑,腰间两石弓。蓬蒿真浪死,何必怯辽东。”后竟以事隶旗下,人以为诗谶。

江南苏松粮储道参议马逸姿疏言:“臣父界原任永嘉县知县,康熙十三年值逆藩耿精忠之变,与温处道臣陈丹赤恪守臣节,同时殉难。荷蒙皇恩矜恤,屡下温纶,从优议叙,赠臣父浙江布政使司参政,荫一子入监,并赐葬祭。康熙三十六年,抚臣疏请于温州府建双忠祠,复荷俞允。先是三十五年,丹赤蒙特恩赐谥,三十八年,皇上南巡幸浙,丹赤子湖州府知府一夔恭迎圣驾,复荷轸念,御书扁额,悬之忠祠,荣被万世。臣父界殉难与丹赤同时,赐祠又复同祀,仰恳皇上破格,一体赐谥赐额,昭垂万世。”云云。礼部议覆,奉旨:“马界著与谥。”旋赐谥忠勤。

、危二兽名,秉心忠直,今承天门内华表顶上者是,又卫辉府前石亦是。按此亦蒲牢、、蚩吻、睚眦之属,而龙生九子,不载其名。

世传羿妻奔月,谓之嫦娥,亦曰蟾蜍。又《酉阳杂俎》,月中有一人,斫桂树,名吴刚,又云月中仙人,名宋无忌。何月中人物之纷纷耶?又郁华一名郁仪,奔日之仙;结,奔月之仙,见《七圣记》。

钮玉樵()云:有王秋山者,工为{巩手}画,凡人物、楼台、山水、花木,皆于纸上用指甲及细针{巩手}出,设色浓淡,布境浅深,一法古名画。按晕当作巩,音筑;字书:以手翠物也。近闽中有织画,乃破纸为条织成之,山水、人物、花鸟,布置设色,种种臻妙,与刺绣无异,亦奇技也。

南海友人陈元孝(恭尹)作《狨赋》,其文甚工。予按陆佃云,狨尾作金色,俗谓金线狨,一名猱。猱,弥猴也。楚人谓之沐猴,甚爱其尾,毛柔长可藉。宋制,官二品狨坐,不言食猴。又按石犭兽名食猴。则元孝之赋,当作石犭为是。犭音菊。《异物类苑》云:“犭如师子,苍黑色,瞑目耸耳,出武当山。”又《黄山志》:“卢狄似穿山甲而无鳞,嗜猿及蜂。每呼群猿至,罗跪于下,择肥者以木叶覆其顶而食之。”

《山海经》:“何罗鱼出谯明山谯水中,声如吠犬,食之已疟。”今登莱海上三月,何罗鱼始至,味甚美,即宁波之鲞也。

《谷音》三卷,皆宋末人诗,上卷王浍以下凡十人,率任侠节义之士;下卷詹本以下凡十五人,则藏名避世之流也;番阳布衣、潇湘渔父以下五人,不可得其姓字,要之皆宋之逸民也。其诗慷慨激烈,古澹萧寥,非宋末作者所及。是时谢皋羽、林霁山辈皆以文章节义著于东南,而又有此三十人者与之遥为应和,亦奇矣。此书毛氏汲古阁本与月泉吟社合刻最工,亡友施愚山备兵湖西,又尝刻之清江。盖杜清碧,其郡人也。适见黄少司马《雪洲集》记此书,初得之临淮顾德光氏,后又见江西刻本,多帝虎陶阴之憾,间托南都博洽之士是正,稍复其真。虞部主事吴时冕见而爱之,遂刻诸真州分署以传。知弘正以来,此书盖不一刻矣。集中诸人本末,各有耿耿不没者,宜有神物在在护持之也。黄名瓒,字公献,扬之仪真人。

五月十五日,朝退,御乾清门,赐满汉大学士、尚书、侍郎御书扇各一。士禛得御制《虎丘》五言律诗一首(前有“畅春”小印,后有“康熙宸翰”、“稽古右文”二印)。

《袁海叟诗集》若干卷,康熙壬午云间门人周庶常(彝)策铭所寄钞本,用罗纹笺写之,甚工。有大复、空同二序,陆俨山序:又董宜阳题编首,谓海叟手定,国初刻于张氏者,久毁,俨山编次为别本。而陆序云:“《海叟集》旧有刻,又别有选行在野集者,暇日与献吉共读之,又删次为今集云。”按明初诗人共推高季迪为冠,而大复独以海叟为冠,空同许为知言。今读其诗,古诗学魏、晋,近体学杜,皆具体而微耳,遽跻之青丘之列,未免失伦。故予谓从来学杜者无如山谷,山谷语必己出,不屑裨贩杜语,后山、简斋之属都未梦见,况其下如海叟者乎!

《诗小序》必不可废,古今通儒,论皆如此。然如郝楚望之每一诗必驳朱注,亦自不可。常熟顾大韶仲恭欲刊定一书,用《毛传》为主;毛必不可通,然后用郑;毛、郑必不可通,然后用朱;毛、郑、朱皆不可通,然后纲罗群说,而以己意折衷之。严粲《诗缉》作于朱注之后,独优于诸家,大全之作,敷衍朱注,全无发明,用覆酱瓿可也。此论最公。(见牧斋《顾仲子传》)

益都孙文定公亭(廷铨)尝撰《颜山杂记》四卷,极称简核,然于建置设官缘起,犹未详。按黄瓒《雪洲集》议矿盗一疏,是瓒巡抚山东时所奏,略云:“臣会同镇守太监黎鉴巡按山东,监察御史王相、徐冠议照御盗之法,本非一端,要在术以防之,令以禁之,严逐捕以销之,足衣食以安之而已。前项矿贼势虽颇众,其初实倡於一二不逞之徒,而市井无赖与凡穷困无聊者,遂相率而从之。臣等查得青州府益都县去郡二百余里,地名颜神镇,土多煤矿,利兼窑冶,四方商贩群聚於此,其中时有不逞之徒。此巡海道副使潘珍先有开立县治之议,今有特设通判之请,固欲得其要害而治之,诚有见也。但邻近州县复多党徒,亦未得专事乎此,而遽遗於彼也,合无准照副使潘珍及左布政使姚镆、右布政使盛应期、按察使王泰署、都指挥佥事马恺、分守左参政许淳、分巡佥事鲁铎所议,於益都县颜神镇地方听令垒石为堡,建立府馆一所,添设捕盗通判一员,许其兼制。前项邻近州县旧有矿洞,不时巡察,新编总甲严为约束,操练弓兵民快人等。遇有盗贼,小则密谋发卒,以收掩捕之效;大则移文纠众,以成合击之功。务在断绝奸萌,毋令复相屯聚。示已往于不究,开方来以自新。则贼党自此可消矣。”云云。《纪略》以为正德十二年巡按御史黄某奏请,兵部覆准,盖未详也。但黄疏有听垒石堡之语,而颜城实嘉靖二十六年王禛州世贞兵备青判时建,则正德中止设官而未建城耳。

黄雪洲《同毕嘉会送冯宪副还浙》一首:“广陵淹毕希缴嚼戏胩啤A较Í师友间,力障波澜狂。翩翩游子衣,独与朔雁翔。汲古尚董井,销魂更雷塘。胡然歌式微,彩服恋故乡。惊心济南叟,桃李空门墙。江蓠未堪折,远思凭谁将。”嘉会,吾邑大司空毕公亨也。公官两淮运使,为茶陵李相所重,卒为名臣。止从《钓台集》得其一诗,余不概见,偶阅黄集,录之备公故事云。

余自少年与先长兄考功同上公车,每停骖辍轭,辄相倡和,书之旗亭驿壁,率不留稿。诸同人见之者,后在京师,往往为余诵之,恍如昨梦。近见吴江钮玉樵()《觚剩》,亦载余逸句。因忆丙午自里中北上,戏题德州南曲律店壁一绝,云:“曲律店子黄河崖(亦地名),朝来一雨清风霾。青松短壑不能住,骑驴又踏长安街。”语虽诙嘲不足存,亦小有风趣,聊记于此。

今京师宴席,最重鹿尾,虽猩唇、驼峰,未足为比。然自唐已贵之,陈子昂《麈尾赋》云:“卒网罗以见逼,受庖割而罹伤。岂不以斯尾之有用,而杀身于此堂。为君雕俎之羞,厕君金盘之实。”云云。若六朝已来,则以尘麈尾为谈柄耳,未闻充盘俎也。耶律楚材西域诗,亦以“鹿尾”“驼蹄”作对。

韩宗伯菼所居在宣武门外,与胡侍讲任舆为邻,韩逝未浃月,胡亦病卒。胡,甲戌状元也。乙丑状元陆侍讲肯堂先卒于此宅。陆是科会元,胡甲子江南解元,皆两抡元。樊川诗云:“家住城南杜曲旁,两株仙桂一时芳。禅师都未知名姓,始信空门意味长。”谅哉!

《括异志》述《吴地记》云:“昔有金牛粪金,村民皋伯通逐之,牛入山穴,山颓,兄弟皆死。”妄语无稽,岂又一金牛耶?又一皋伯通耶?《吴地记》又云:“汉议郎皋伯通字奉卿,卒葬胥门,号伯通墩。”则伯通非村民,又不死于山矣。

古今论世者以尹吉甫为名臣,徒以伐猃狁及《崧高》、《民》、《韩奕》、《江汉》四诗耳。吾独疑吉甫惑后妻之言,至使其子伯奇衣苔带藻,作履霜之操,此与晋献、骊姬之事何异。夫不能齐家而妄称之曰万邦为宪,吾不信也。其犹后世词人之谀韩胄、贾似道者,动以伊、周拟之,其又足信乎?

姚士麟叔祥言:曾见赵松雪自书家用簿,运笔精妙,凡养蚕种桑等事,与今不殊,惟用面作食及乌豆之类,动至百斤百石耳。

姚叔祥又言,海盐有优儿金凤,以色幸于严东楼,非金则寝食弗甘。金既衰老,而所谓《鸣凤记》盛传于时,于是金复涂粉墨扮东楼焉。此一事较侯方域《马伶传》更奇。

《见只编》云:“兰溪魏某尝客华州王槐野祭酒家,见架上有夏国书,凡阅三旬始遍。”则此书较《契丹志》、《金志》卷帙尤多矣。右二志予皆有钞本,夏国志则世罕知之。

明代自南部入阁者甚少,惟万历丁未叶文忠向高,以南京吏部侍郎径授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文忠是时年四十九。

郑端简古言云,永叔毁《系辞》,君实诋《孟子》,安石非《春秋》,二程子改古《大学》,晦庵不用子夏《诗序》,皆不可解。

●卷三

《陈子昂文集》十卷,诗赋二卷,杂文八卷,与《陈氏别传》及《经籍志》合。子昂五言诗力变齐、梁,不须言,其表、序、碑、记等作,沿袭颓波,无可观者。第七卷《上大周受命颂表》一篇,《大周受命颂》四章,曰《神凤》,曰《赤雀》、《庆云》、《颂》,其辞谄诞不经,至云:“乃命有司正皇典,恢帝纲,建大周之统历,革旧唐之遗号。在宥天下,咸与维新。赐皇帝姓曰武氏。臣闻王者受命,必有锡氏。轩辕二十五子,班为十二姓,高阳才子二八,名为十六族。故圣人起则命历昌,必有锡氏之规。”云云。集中又有《请追上太原王帝号表》,太原王者,士也。此与扬雄《剧秦美新》无异,殆又过之,其下笔时不知世有节义廉耻事矣。子昂真无忌惮之小人哉!诗虽美,吾不欲观之矣。子昂后死贪令段简之手,殆高祖、太宗之灵假手殛之耳。

特加在籍原任刑部侍郎任克溥尚书衔。任,聊城人,顺治丁亥、己丑进士。寻卒。

予奉使广州,屡见红鹦鹉,又有五色者,尤珍丽。姚旅云滇中多红斑鸠,又云曩宫中有黄鹦鹉。屠长卿诗云:“一入雕笼夺翠裳,羽毛新得染鹅黄。”此与汉赤雁、朱鹭,隋宦官刘继诠献芙蓉鸥,皆异物也。

熊掌最难熟,故楚灵王请食熊蹯而死。明秦府王孙不羁云,用草绳匝掌煮之,则易熟。

今世公卿士大夫下逮舆隶妇女,无不嗜烟草者,田家种之连畛,颇获厚利。考之《本草》、《尔雅》,皆不载。姚旅《露书》云,吕宋国有草名淡巴菰,一名曰金丝。醺烟气从管中入喉,能令人醉,亦辟瘴气。捣汁可毒头虱。初漳州人自海外携来,莆田亦种之,反多于吕宋。今处处有之,不独闽矣。

山水豹遍身作山水纹,故名。万历乙卯,上高县人得一虎,身文皆作飞鸟走兽之状。

峨嵋瓦屋山出貔貅,常诵佛号,予《陇蜀余闻》载之。雅州傅良选进士云,其乡蔡山多貔貅,状如黄牛犊,性食虎豹,而驯于人,常至僧舍索食。

独,兽名,似猿而大,能食猿。猿性群,独性特;猿鸣三,独鸣一。见《五侯鲭》。

《宣和画谱》所载最古者,吴曹弗兴耳,畜兽首晋史道硕。按《西京杂记》,汉元帝时有安陵陈敞、新丰刘白、龚宽,并工为牛马飞鸟,下杜阳望、樊育尤善布色,皆与毛延寿同诛。然则畜兽花鸟之类,汉已多有,不独文翁石室画古圣贤像而已;若山水,则后起者也。

石去音劫,《南越志》云形如龟甲(或云脚),遇春雨则生花。右丞诗“来经石去春”,“春”字非趁韵也。古人字无虚设如此。

自同州四十里至肃州,东望大山,金人云此新罗山,其中产人参、白附子,与高句骊接界。见许亢宗《行程录》云。

议政大臣管侍卫内大臣一等公费扬古,谥襄壮,康熙四十年九月二十三日。多罗平郡王讷尔福,谥悼,康熙四十年九月二十三日。镶白旗汉军都统雷继尊,谥敏悫,康熙四十年十月十一日。和硕简亲王雅布,谥修,康熙四十年十一月十三日。和硕显亲王丹臻,谥密,康熙四十一年六月二十三日。都统管九门步军巡捕三营统领凯音布,谥肃敏,康熙四十一年闰六月十七日。福建陆路提督总兵官左都督赠太子少保王万祥,谥敏壮,康熙四十一年闰六月十七日。浙江永嘉县知县殉难赠布政使司参政马界,谥忠勤,康熙四十二年四月二十六日。太子少傅礼部尚书保和殿大学士致仕加少傅王熙,谥文靖,康熙四十二年五月初四日。吏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致仕伊桑阿,谥文端,康熙四十二年七月二十一日。广西富川知县殉难赠太仆寺少卿刘钦邻,谥忠节,康熙四十三年月日。

以副都御史陈论为刑部右侍郎(海宁人,辛丑、甲辰进士)。

王彦辅《麈史》云:“予在开封时,长子渝游相国寺,得唐漳州刺史张登文集一册六卷,权文公为之序,其略曰:‘诗、赋之外,志、记、书、序等合为一百二十篇。’”彦辅又云:“所得书肆镂本才六十六篇,已亡其半矣。予续文卒登之文,以至金石所传,裒而录之,以广前集。”惜彦辅之书亦无传。

古剔犀器以滑地紫屏为贵,底如仰瓦,光泽而坚薄,色如胶枣,曰枣儿犀,元时禾郡西塘杨汇所作。

汉僧徒著赤布,迦梨僧、秣陵僧衣色仿西竺。宇文周忌闻黑衣之谶,易以黄色,衣褐亦起于宇文。

郑康成《尚书中候注》云,比目鱼一名东鲧。见《绀珠集》。

内乡李子田{艹衮}撰《宋艺圃集》二十二卷,凡二百八十人。时在隆庆初元,海内尊尚李、王之派,讳言宋诗,而子田独阐幽抉异,撰为此书,其学识有过人者。然于宋初载廖融、江为、沈彬、孟宾于之流,皆五代人也。又取马定国、周昂、李纯甫、赵氵风、庞铸、史肃、刘昂霄诸人,皆《中州集》所载金源之产。定国又刘豫伪翰林学士也,而与平园、诚斋、石湖、放翁等并列,淄渑混淆,所宜刊正。

华州郭宛委宗昌,尝从辽左得倭帅丰臣书一纸,书间行草,古雅苍劲,有晋唐风。是朝鲜破后,求其典籍之书也。鳞介之族,乃能好古如此。王弘撰山史云。

东嘉赵士桢,字尝吉,能诗工书,明文华殿中书。一日出内府藏砚,悉刻前代年号,命士桢改制,刻万历字。内有一砚,乃唐文皇赐虞世南者,士禛奏云:“太宗贤主,世南名臣,乞留此砚,以彰前代君臣相与之美。”从之。

《漱石闲谈》云:“成都有耕者,得薛涛墓棺,悬石室中,四围环以彩笺,无虑数万,颜色鲜好,触风散若尘雾。”夫涛死而以笺殉,笺在地下,历千年不坏,皆理之不可信者,殆好事者为之耳。

两广云贵,多有蛊毒,饮食后咀嚼当归即解。

叶蒲州南岩传治刀疮药方,端午日取韭菜捣汁,和石灰,杵熟为饼,用敷疮处,血即止,即骨破,亦可合,奇效。

刘虚,盛唐诗人之杰。李华作《三贤论》,论虚与元德秀、萧颖士曰:“刘名儒史官之家,兄弟以学著称,述《诗》、《书》、《礼》、《乐》、《春秋》为五说,条贯源流,备古今之变。刘在京下,常寝疾,太尉房公时临扶风,闻之通夕不寐,谓宾从曰:“挺卿日若不起,无复有神道。”尚书刘公每诣与谈,终日忘返,叹曰:“闻刘公清言,见皇王(上)之理矣。”殷直清有识,尚恨言理少对,未见刘面,常想见其人。渤海高适达夫,落落有奇气,是皆重刘者也。”又云:“元罢鲁山,终于陆浑;刘避地,逝于安康;萧归葬先人,殁於汝南,无复下寿云。”虚学行,盖不仅诗人之冠冕,惜不概见于后世,而所传五言,亦止十四篇。新旧《唐书·儒学、文苑》皆不为虚立传,与韦苏州同一憾事(虚,字挺卿,今亦无知者)。

唐刘蜕《文冢铭》,自评其文粲如星光,如贝气,如蛟宫之水,此喻最妙。文冢在今潼川州,予康熙壬子曾过之,为赋一诗。唐末古文,并称樵、蜕,蜕《文泉子》,予所手录,然不逮樵远甚。樵之文,在大中时惟杜牧可称敌。

吾乡章丘县有术氏,乃金南渡奸相术虎高琪之后。

《归潜志》载刘勋少宣《济南》诗云:“舟行著色屏风里,人在回文锦字中。”勋初名讷,字辩老,云中人。

金翰林学士赵秉文,尝述党承旨怀英论诗云:“律诗最难工,五十六字皆如圣贤,中有一字不经炉锤,便如一屠沽儿厕其间也。”按此五代人刘昭禹语,党述之耳。

《大唐传载》:“开元东封,有太原人于伯陇者,年一百二十八岁,两孙随之,各年七八十矣。诣阙引见,自言“臣神尧皇帝之臣也”。上赐紫袍牙笏,优恤有加。”

唐时知贡举皆预定,亲知权要皆得荐其私人,乃至榜帖亦属他人为之。如《摭言》所载郑颢托崔雍为榜,延至榜除日,待榜不至,但遣小僮寿儿者传云:“来早陈贺。”日暮,寿儿寄宿院中,夜已艾,寿儿以蜡丸进颢,即榜也。主司在院,而榜自外来,且使命出入,更无关防,已可笑。尤可异者,杜黄门第一榜第三场,庭参之际,谓诸生曰:“未有榜帖。”尹枢年七十余,独趋进,公欣然延之,从容授以纸笔。枢每札一人,则抗声斥其姓名,列庭闻之,皆咨叹,嗟其公道,唯空其元。公览读,致谢讫,乃以状元为请,枢曰:“状元非老夫不可!”公大奇之,即命笔亲自札之。状头出于举子自定,殆近儿戏矣。又郑损舍人为主司,以陆为状元,帖皆请自定。

范传正作《李翰林墓碑》云:“与贺监、汝阳王、崔宗之、裴周南等八人为酒中八仙。”周南之名,杜《酒中八仙歌》无之,《唐书》白本传所载酒八仙人,亦与杜诗同。

唐文宗太和中,诏以李白歌诗、张旭草书、裴剑舞为三绝,命翰林学士为之赞。僖宗广明元年,车驾幸蜀,诏曰:“行在三绝:右散骑常侍李潼有曾、闵之行,职方郎中孙樵有扬、马之文,前进士司空图有巢、许之风,列在青史,以章有唐中兴之德。”唐代留意风雅如此,谈之芬人齿颊。

《风俗通》,汉有太守赖先井,音胆,有井春,今误作井春。近在部,见爰书,有妙姓、岛姓、盘姓、民姓、缠姓、杵姓、刘姓、律姓、茶姓、烟姓、穰姓、首姓、卑姓、威姓、冰姓、坎姓、榻姓、揽姓、慈姓。

章八元赋慈恩塔诗,元、白见之,云“不意严维出此弟子”。其诗鄙恶俚俗,予于《居易录》已言之。姚园客乃以为卢照邻作,又似无目人语矣。

李格非文叔,易安之父也,尝著《洛阳名园记》,不见其诗。《露书》载其《临淄怀古》绝句云:“击鼓吹竽七百年,临淄城阙尚依然。如今只有耕耘者,曾得当时九府钱。”颇可诵。

京山李东白者能诗,隐于衣工,有《登黄鹤楼》七律最佳,其中二联云:“兴饶老子胡床上,秋在仙人铁笛中。鄂渚霜花沿岸白,汉阳枫树隔江红。”明诗诸选多录欧大任、青衣李英诗,而不及东白,因著之。李宗伯本宁常识其人,后舟过云梦吟诗,拍手一笑,跃入水死。

蜀青城山有牡丹二株,皆高三十丈,号大将军、小将军,见元人题跋。朱图南谓在羊亘见峭壁上秋海棠,高丈余,吐花如锦,连绵十里,尤奇。又《玉堂嘉话》云:“海州东峡岛生海棠,作矮树,花深红,大如茶碗,香韵殊绝。每岁进御,以金牌记之。”

治难产方:用杏仁一枚,去皮,一边书日字,一边书月字,用蜂蜜黏住,外用熬蜜为丸,滚白水或酒吞下。此方乃异僧所传(《露书》)。

中州才士,近有襄城李来章礼山、刘青藜太乙,刘歌诗,李古文,皆有可传。刘庚辰公车至京师,杯酒间为余言郏县仝轨车同,诗文皆擅绝。壬午,仝寄余长句,浏漓顿挫,与刘敌也。因语巡抚少司马徐公青来(潮)、门人张侍御蘧若(瑗),聘主大梁书院。予昔使秦中,偶游慈恩寺,见塔上康乃心题诗,亟为延誉,康遂以此知名当世。皆今士人之才而贫者也。康亦字太乙,其诗曰:“园庙衣冠此内藏,野花岁岁上陵香。邯郸鼓瑟应如旧,赢得佳儿毕六王。”

杜子美黑白二鹰诗:“于人何事网罗求?”南唐元宗谓冯延巳云:“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旧唐书》明皇为楚王叱金吾将军武懿宗曰:“吾家朝堂,干汝何事,敢迫吾骑从!”此语在前,见本纪。

五月二十五日,驾幸古北口外避暑。

州《卮言》载沧溟在关中,过许中丞宗鲁伯诚,许问今天下名能诗何人,沧溟曰:“唯王元美,次则宗臣子相。”许请子相诗观之,沧溟勃然曰:“夜来火烧却!”许面赤而已。余尝嗤之,夫子相诗未必能过伯诚,即索观亦属恒事,何至怫然如此。又蔡子木入觐,酒间自歌其夔州诸作,吴明卿辄鼾睡,鼾声与歌声相低昂,歌罢,鼾亦止。今观明卿诗品亦未能过于木也,文士护前,往往夜郎王自大,适足为识者轩渠耳。厥后蔡巡抚中州,吴谪归德府推官,与徐子与、张肖甫皆为属官。蔡身为行酒曰:“吾安敢有其一以傲三君子哉!”子木固盛德,不知尔时明卿当复置身何地?特著二事,以为文士相轻之戒云。

胡应麟作《丹铅新录》、《艺林学山》以驳升庵,自负博辩,然舛讹复不自觉。如引《三国志》关某传注,谓羽欲娶布妻,启曹公,疑布妻有殊色,因自留之。按此乃秦宜禄妻,与布何涉?元瑞岂未一检《陈书》耶?又唐人“长安女儿踏春阳”一绝,见沈亚之集《异梦录》,胡止据《博异志》,似未睹沈集者。田汝成《西湖志余》又傅会以为宋人西湖事,谓为水仙与凤俱沈湖中,则剿袭司马才仲遇苏小事而为之,尤可笑。

嘉陵江岸有刀山,康熙丙子,余再使蜀,舟过之,口占绝句云:“晨过赤铜水,望见刀山。闺中应计日,不见稿砧还。”(赤铜,亦利州水名)盖用古乐府“稿砧今何在,山上复有山;何当大刀头,破镜飞上天”语也。此诗偶逸之,未编入《雍益集》,聊记此。

范德机尝得十字云:“雨止修竹间,流萤夜深至。”既复曰:“语太幽,殆类鬼作。”吴正传师道《礼部集》一条云:“闻之危太朴,昔与先生秋夜不寐,微步山中,得此二句,喜甚,且曰云云。当以他语映带之,因足成此章云。”右二语果佳,余少时有句云:“萤火出深碧,池荷闻暗香。”故友叶文敏讠刃庵(方蔼)极喜之,取入《独赏集》。

胡氏《经籍会通》云:“燕中书肆多在大明门之右,及礼部门外拱辰门西,花朝后三日则移于灯市。每朔望并下浣五日,则徙于城隍庙中。灯市岁三日,庙市月三日。”今京师书肆皆在正阳门外西河沿,余惟琉璃窑厂间有之,而不多见。灯市初在灵佑宫,稍列书摊,自回禄后,移于正阳门大街之南,则无书矣。每月朔望及下浣五日,百货集慈仁寺,书摊止五六。往间有秘本,二十年来绝无之。余庚申冬过之,有《两汉纪》初印本,最精,又《三礼经传通解》,亦旧刻。议价未就,旬日市期早过之,二书已为人购去,懊恨累日,至废寝食。壬午夏,见旧版《雍录》,雕刻极工,重过之,已为人购去矣。癸未夏,得《陈子昂文集》十卷,犹是故物,然如优钵罗花,偶一见耳。

康熙壬午年,吾乡有少年十余人,自登莱往济南,肩舁数笼,笼有虎一、熊一,又一羊六足,一犬三足。欲观者先以钱投之,攫资无算。

文殊普贤厮打,本释家语。宋参政钱象祖与史弥远合谋,殛杀韩胄,请和于金,时人为之语曰:“文殊普贤自斗,象祖打杀师王。”盖胄以太师封平原郡王,佞者皆称师王故也。可谓善谑。

杭州灵隐寺飞来峰有杨琏真伽石像,嘉靖二十二年,福清陈仕贤知杭州,命斩之。田汝成记其事,比于申屠迪毁曹操之庙。顷张御史瑗请平西山碧云寺魏忠贤墓,仆其碑碎之。有关名教,可并传也。

尝见一书,言今江浙所祀五通邪神,乃明太祖伐陈友谅阵亡士卒,诏令五人一队,得受香火,云云。而《武林闻见录》又载宋嘉泰中大理寺决一囚,数日后见形狱吏云:“泰和楼五通神虚位,某欲充之,求一差檄,言差充某神位,得此为据可矣。”如其言。经数月,东库人闻楼上五通神日夜喧哄,如争竞状,吏乃泄前事,为增塑一神像,遂寂然。则宋时已有五通之说,不自明初始。至于决囚钻营伪牒,得补神位,则其为邪魅,昭然矣。吴越之人信而畏之,理不可解,宜汤潜庵(斌)碎其土偶,投畀湖中也。

唐肃宗赐李辅国香玉辟邪二,长一尺五寸,香闻数百步。南宋有李大卿者,其子娶韩平原之女,奁具中有香玉师子,高二尺五寸,精妙无比,后归福邸。

支硎山有泉自石罅流出,虽大旱不竭,相传支道林遗迹也。有贾胡过之,坐卧其侧,凡半月,取一玉蟹而去。

《五侯鲭》载薛琼至孝,家贫采薪,遇老父,以一物遗之,曰:“此银实也。用四壁土种之铜盆中,当得银。”如言种之,旬日生苗,再旬开花,花有银色如钿螺,及结实,皆银也。银亦可种,与雍伯种玉,皆奇闻。

米紫来(汉雯),宛平人,明太仆友石(万钟)之孙也。父寿都,字吉土,亦知名。紫来以顺治十八年辛丑登第,多技艺,工书画,书仿南宫,尤工金石篆刻。以长葛知县行取,适有博学宏词之举,改翰林编修,以典试误。久之召入,供奉内庭,迁侍讲,赐宅西华门,寻病卒。太仆有勺园,在京城西海淀,与武清侯清华园相望,亦曰风烟里。今畅春苑即两园故址也。紫来少喜交游,所交游皆海内名士,与予最相善,颇有倡和。其诗惜为书画所掩,亦散佚无传矣(紫来曾以其滇中诗属予论次)。

药花入诗多新异,如陈白沙“恰到溪穷处,山山枳壳花”之类,予《居易录》载之矣。偶读南宋姜尧章集,一绝云:“怜君归橐路迢迢,到得茅斋转寂寥。应叹药兰经雨烂,土肥抽尽缩砂苗。”亦佳。然以药兰为药物之药,则误耳。

唐人《柳枝词》专咏柳,《竹枝词》则泛言风土,如杨廉夫《西湖竹枝》之类。前人亦有一二专咏竹者,殊无意致。宋叶水心又创为《橘枝词》,亡友汪钝翁(琬)编修亦拟作二首,其一云:“郎行时节橘花零,南风吹来香满庭;今年橘实大如斗,劝郎莫羡楚江萍。”

姜白石《诗说》,有数则可取,录之: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难言,我易言之。’难说处一语而尽,易说处莫便放过。僻事实用,熟事虚用。学有余而约以用之,善用事者也;意有余而约以尽之,善措辞者也。篇终出人意表,或反终篇之意,皆妙。句中无余字,篇中无长语,非善之善者也;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善之善者也。始于意格,成于句字。诗有四种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一篇全在结句,如截奔马,辞意俱尽,如临水送将归,辞尽意不尽;若夫意尽辞不尽,剡溪归棹是也,辞意俱不尽,温伯雪子是也。一家之言,自有一家风味,如乐之二十四调,各有韵声,乃是归宿处;无仿者语虽似之,韵则亡矣。右论诗未到严沧浪,颇亦足参微言(温伯雪子,目击而道存,见《庄子·田予方篇》)。

陈忠国字升揆,公安人,诸生,曾中四川乡试副榜,以冒籍黜。壬午来京师,其须长过于膝,行则自两肩搭于背上,每行过市,人竞随观之。赵统《诗话》:杭人陆涛言,其乡有役为老人者,须长委地,行则辫而绕之颈。又《白醉琐言》云,攸县有徐寨主者,须十余茎,以囊盛之,舒之则其修二丈。

元鲜于伯机记杭医宋会之者,善治水蛊。以乾丝瓜一枚,去皮剪碎,入巴豆十四粒同炒,以巴豆黄色为度,去巴豆,用丝瓜炒陈仓米,如丝瓜之多少,候米黄色,去丝瓜,研之为末,和清水为丸,如桐子大,每服百丸皆愈(宋言巴豆逐水,丝瓜像人脉络,去而不用,藉其气以引之也。米投胃气也)。

宋时武林马塍藏花之法,纸糊密室,凿地作坎,覆竹,置花其上,粪土以牛溲硫黄,然后置沸汤于坎中,候汤气薰蒸,则扇之,经宿,则花放。今京师园丁亦然。予尝以冬月寄诸盆花,约明年花树不败,则酬其直,惟桂花不能如旧。《西湖志余》谓桂必清凉而后放,法当置石洞岩窦间暑气不到处,鼓以凉偞,乃开;今与桃梅牡丹之属,同置爰室地窖,宜其不殖也。此亦格物者所当知。

从伯文玉讳与玟,号能诗。尝有咏宋高宗一绝云:“千金空买玉孩儿。”不得其解。读《西湖志余》,高宗尝宴大臣,见张循王俊持扇,有玉孩儿扇坠,上识是旧物,昔往四明,误坠于水者。问俊所从得,对曰:“臣从清河坊铺家买得之。”询铺家,云得之提篮人;复询之,乃从候潮门外陈宅厨娘处得之;询之厨娘,云破黄花鱼腹中所得也。上大悦,铺家、提篮人补校尉,厨娘封孺人。

中牟县城南,有湖数十亩,中有亭,额以蒲卢,为邑名士张林宗(民表)觞咏之地。予丙子以奉使祭告西岳,过之,惜其命名非典,因为易名垫巾,以存林宗之旧,使后来知名流故迹。按《毛诗·小宛》疏云:“螟蛉,桑虫也。果蠃,蒲卢也。细腰土蜂,谓之蒲卢。”郭璞《尔雅注》:“细腰蜂俗呼翳翁,若水中之蒲,其根著在土,而浮蔓多缘木,故亦或谓之果蠃。”是细腰、水蒲,得以互称,于命名之义,无一可者,不知当时义何居也。

予甲子冬奉使祭告南海之神,岁杪次桐城,大雪中,陈默公(焯)初未相见,即过予客署,二从者背负巨囊。揖罢,即呼具案,顾从者取囊书数十大册,罗列案上,指示予曰:“此吾二十年来所辑《宋元诗会》若干卷,闻公奉使当过此,喜甚,将待公决择之,然后出问世耳。”已过其涤岑,雪中远眺龙眠诸山,纵观是书,竟日宾主谈谐,无一言及世事,此亦冠盖交游中所少。默公顺治壬辰进士,二甲胪传第一,以耳聋,不仕终。

予以乙丑二月抵南海,始与陈元孝(恭尹)定交。揖甫罢,即出一端石小研相示,曰:“吾得此水坑石,甚宝惜之,将以梁子药亭公车之便,属寄公于京师;既闻奉使,当至粤,故留以俟。”视其侧,有铭八字,云:“独漉之贻,渔洋宝之。”元孝工汉隶,此其手书也。予甚珍之。独漉,元孝别字,亦自称罗浮布衣。子励,后中己卯举人。

陈偅《奇石记》云:“米仲诏嗜石,有五石最奇:一灵壁石,高四寸余,延袤陂陀,势如大山,四面皆画家皴法。近山脚特起一台,台上平下削,平处刻‘伯原’二字,小篆绝佳。伯原,元清碧先生杜本字也。又一灵壁石,非方非圆,周遭如屏鄣,有脉两道,作殷红色,自凹处垂下,如瀑布之射朝日。高八寸许,围径尺,纯黑,凝润如膏。一英德石,高四寸,长七寸,如双虬盘卧,玲珑透漏,千蹊万径,穿穴钩连。一兖州石,大如拳,坚致有声,得之峄山。一仇池石,亦如拳,峰峦洞壑,奇巧殊绝,刻其侧曰‘小武夷’。”

明大内英华殿供西番佛像,殿前菩提树二,孝定皇太后手植也。《光禄寺志》云:“英华殿,四月八日供大不落夹二百对,小不落夹三百对。”叔祖季木考功诗云:“慈宁宫里佛龛崇,瑶水珠灯照碧空。四月虔供不落夹,内官催办小油红。”盖纪此事也。慈宁宫当作英华殿为确。

荆州南门有息壤,其来旧矣,上有石记云:“犯之颇致雷雨。”康熙元年,荆州大旱,州人请掘息壤出南门外堤上。掘不数尺,有状若屋,而露其脊者。再下尺许,启屋而入,见一物正方,上锐下广,非土非木,亦非金石,有文如古篆,土人云:“即息壤也。”急掩之。其夜大雨,历四十余日,江水泛溢,决万城堤,几坏城。

海宁孝廉查伊璜继佐,崇祯中名士也。尝冬雪,偶步门外,见一丐避庑下,貌殊异,呼问曰:“闻市井有铁丐者,汝是否?”曰:“是也。”能饮乎?”曰:“能。”引入发醅,坐而对饮,查已茗宁,而丐殊无酒容。衣以絮衣,不谢径去。明年,复遇之西湖放鹤亭下,露肘跣行。询其衣,曰:“入春不须此,已付酒家矣。”曰:“曾读书识文字乎?”曰:“不读书识字,何至为丐耶!”查奇其言,为具汤沐而衣履之。询其氏里,曰:“吴姓,六奇名,东粤人。”问何以丐,曰:“少好博逸,败其产,故流转江湖。自念叩门乞食,昔贤不免,仆何人,敢以为污。”查遽起捉其臂曰:“吴生海内奇士,我以酒徒目之,失吴生矣!”留与痛饮一月,厚资遣之。六奇者,家世潮阳,祖明世为观察,以樗蒲故遂为窭人。既归粤,寄食充驿卒,稔知关河厄塞形势。会王师入粤,逻者执六奇,六奇曰:“请得见大帅言事。”既见,备陈诸郡形势,因请给游札数十通,散其土豪,所至郡县壁垒皆下。帅上其功,十年中累官至广东水陆师提督。孝廉家居,久不复记忆前事。一旦,有粤中牙将叩门请谒,致吴书问,以三千金为寿,邀致入粤。水行三千里,供帐极盛,度梅岭,已遣其子迎候道左。所过部下将吏,皆负{阑}抱弩矢为前驱。抵惠州,吴躬自出迎,导从杂沓,拟于侯王。至戟门,则蒲伏泥首,登堂,北面长跪,历叙往事,无所忌讳。入夜,置酒高会,身行酒炙,歌舞妙丽,丝竹迭陈,诸将递起为寿,质明始罢。自是留止一载,装累钜万。将归,复以三千金为寿,锦绮珠贝珊瑚犀象之属不可訾计。查既归,数年,值吴兴私史之狱,牵连及之,吴为之营救,查遂获免于难。初查在惠州幕府,一日游后圃,圃有英石一峰,高二丈许,深赏异之。再往,已失此石。问之,则以巨舰载致吴中矣。今石尚存查氏之家。六奇后卒官,赠少师,兼太子太师,谥顺恪。

武昌小南门献花寺老僧自究者,病噎食,临终,谓其徒曰:“我不幸罹斯疾,胸臆间必有物为祟,殁后剖视,乃可入殓。”其徒如教,得一骨如簪形,取置经案。久之,有兵帅借寓。一日,从者杀鹅,其喉未殊,偶见此骨,取以挑刺,鹅血溅骨,骨立消。后其徒亦病噎,因前事悟鹅血可疗,数饮之,遂愈。因广其传,以方授人,无弗愈者。

唐初修隋史,不为文中子立传,千古疑之。且其时总裁者魏徵,秉笔者陈叔达,皆及门也,而房、杜诸人,又皆佐命,力岂不能为其师立一史传,而必待三百年后宋景文修《唐书》,始为之表章于王绩、勃、质诸传耶?顷阅仇俊卿《通史它石》,论此甚快,可破千古之疑。其说本于《宋史》,非创也。《宋史》谓通为长孙无忌所恶,当时畏无忌,故遗通。而无忌之恶王氏,则由于王凝次子è劾贬侯君集,君集与无忌善,因而恶及其祖耳。初叔达撰《隋纪》,王绩欲借观,且曰:“吾芮城兄亦有《隋书》若干卷,欲续成以终其志。”殆讽之也。予谓《隋书》不为王通立传,《五代史》不为韩通立传,二公未尝以一传有无为轻重,独可为当时操史笔者惜耳(韩通不立传,亦别有说。通次子福,福子凝,凝子稹Ⅷ健⒉£

●卷四

康熙四十年,驾临塞外,喇里达番头人进彩鹞一架、青翅蝴蝶一双于行在。问之,对曰:“鹞能擒虎,蝶能捕鸟。”又哈密献麟草一方,云:“草生鸣鹿山,必俟千月乃成,自利用元年至今,止结数枚。”

高陵令朱某有白玉笼,高广二寸有奇,四面皆作连琐格子,上下┇字文。外一童子俯首而窥,中有一猿坐而仰视,意态如生。钮玉樵()官秦中,尝见之。

黄周星,字九烟,崇祯庚辰进士。性简傲。尝游嘉善,遇一人负薪过市口,作吟哦声,揖入,询其名氏,曰:“崔姓,名金友。”出其诗,五言云:“花落无人径,云飞到处山。”七言云:“因风去住怜黄蝶,与世浮沉笑白鸥。”又云:“吟思白堕倾家酿,坐对青山读异书。”自号樵隐。黄惊异,因与定交。

某大臣籍没时,有一书案,乃琥珀琢成,而嵌水精,方广二尺,下承一替,亦水精为之,高可三寸,贮水,畜朱鱼,红鳞碧藻,煦沫游泳,恍若丽空。按元时燕帖木儿于私第作水精亭子,四壁皆水精,镂空贮水,养五色鱼其中,剪彩为白、朱荷诸花草,壁中置珊瑚阑干,光采玲珑。右李材《解酲语》载之,古今事相类有如此。

宜兴任弘嘉字葵尊,康熙丙辰进士,以行人改授御史,上疏请定服色,于是三品已上始许衣貂及舍利狲。一日,五鼓入朝,遇梅桐崖(钅)少廷尉。时隆冬,梅有寒色,予口占绝句戏赠之云:“京堂詹翰两衙门,齐脱貂裘舍利狲。昨夜五更寒彻骨,满朝谁不怨葵尊。”吏部侍郎赵公玉峰(士麟)曰:“公诗大佳,尤难其押韵天然耳。”梅今为御史中丞,巡抚福建。钮玉樵()《觚》记此,讹为京师谣语,盖不知为予戏作也。

元时张进中者,字子正,都城耆老。善制笔,管用坚竹,毫用鼬鼠,精锐宜书。吴兴赵子昂、淇上王仲谋、上党宋齐彦皆与之善。尚方时有所需,非进中制不用也。每自持笔以入,必蒙赐酒。今京师未有以善笔名者矣。

昌平红崖谷,有道人戒行甚严。一夜,有美妇人叩门求宿,时天寒,怜而纳之。妇以言挑,道人不为动。忽言腹痛,就盆产一儿,诘旦抱去。道人恶盆污,覆诸涧中,误染左手,五指皆金色,复视涧际,沙石亦皆金色矣。

大小劳山在莱胶州即墨之境。延安府甘泉县北二十里亦有大小劳山,狄武襄与夏人相拒,士卒疲困憩此,因名。

烈妇王氏,名富英,儒家女也。其母梦吞牡丹花而生,故以为名。康熙癸丑,归孙文恪公之孙槐。会土寇乱,妇被掠。贼帅慕其色,将犯之,坚不从,继以兵刃掠,亦不从。夜阑,伺守者倦而寐,遂以帛自缢死,貌如生。贼帅惊叹其贞烈,已而自悔曰:“如此烈妇,而我逼之,以至于死,吾不知死所矣!”乃谢其侪伍,披缁入山,不知所终。

明末靖海卫向化,其父指挥某,投海死。化年十六,沿海岸哀号三日,亦投于海。次日,天方晴霁,忽西南有声如天鼓,雷雨大作,化尸以头戴父尸浮至海岸。观者如堵,莫不惊异泣下,其家乃葬焉。

顺治初,京师有卖水人赵逊者,未有室,同辈醵金谋为娶妇。一日,于市中买一妇人归,去其帕,则发毵毵白,居然妪也。逊曰:“妪长我且倍,何敢犯非礼,请母事之。”居数日,妪感其忠厚,曰:“醵钱本欲得妇耳,今若此反为君累,且奈何?吾幸有藏珠一囊,纫衣中,当易金为君娶妇以报德。”越数日,于市中买一少女子,入门见妪,相抱痛哭,则妪之女也。盖母子俱为旗丁所掠而相失者,至是皆归逊所,妪即为之合卺成礼。妪又自言洪洞人,家有二子,今尚存珠数颗,可鬻之为归计。乃携婿及女俱归,二子者固无恙,一家大喜过望,妪乃三分其产,同居终其身。人以为逊忠厚之报云。

张道济手题王湾“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一联于政事堂;王元长赏柳文畅“亭皋木叶下,陇首秋云飞”,书之斋壁;皇甫子安、子循兄弟论五言推马戴“猿啼洞庭树,人在木兰舟”,以为极则;又若王籍“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当时称为文外独绝;孟浩然“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群公咸阁笔不复为继;司空表圣自标举其诗,曰“回塘春尽雨,方响夜深船”。玩此数条,可悟五言三昧。

汉侯霸子孙称祖父曰家公,陈思王称父曰家父,母曰家母,潘尼称祖曰家祖,蔡邕书文称姑女曰家姑家姊,班固书集曰家孙。《颜氏家训》:“姑姊妹已嫁,则以夫氏称之,在室以次第称之,言礼成他族,不得云家也;子孙不得称家者,轻略之也。”此说与班、蔡之称不同矣。

汉律,二千石有予告,有赐告。予告在官有功最,法所当得者也。赐告者,病满三月,当免,天子优赐其告,使得印绶,将官属归家理病。郡二千石赐告不归家,自冯野王始也。

《琵琶录》云:“羽调绿腰。”注云:即录要也,本自乐工进曲,上令录出要者以为名,误为绿腰也。白乐天诗注又讹为六么,乃其曲。又有高平仙吕,非羽调。吴楚材《强识略》云然。

詹事府、左右春坊、司经局,皆东宫从官,虽居同署,而各有印信,不相统摄。今文移章奏,往往称詹事府春坊者,谬也。亦如十三道御史,例不冠以都察院,今或称都察院监察御史者,谬也。本朝设詹事府,沿明代之旧,而稍不同。明詹事率以礼部尚书掌府事,少詹事亦多加尚书或侍郎,皆与枚卜。今则班通政、大理之下,府丞罢不设,通事舍人亦罢不设。左右春坊,明初庶子之上有大学士,后罢不设,今沿之。司直郎、清纪郎。司谏俱罢不设。司经局洗马一人。洗,先也。《荀子》曰:“天子乘大辂,诸侯持轮乘舆先马。”注:导马也。《国语》曰:“勾践为夫差洗马。”如淳曰:“前驱也。”晋太子詹事官属有洗马八人,掌太子经书图籍,其后止一人,今沿之。汉兰台东观有校书郎,北齐有正字。明司经局之属有校书,有正字,今校书罢不设,正字则以内阁中书舍人改充之。

世或疑文中子,以为房、杜、李诸公未必皆出其门者,陋儒也。予读司空图《文中子碑》云:“天生文中子,以致圣人之用,得众贤而廓之,以俟我唐,故梁、卫数公皆为其徒,恢文武之道,以济贞观治平之盛。”图,唐人也;又文中子乡人也。其言如此,可信耶?不可信耶?吾故特笔之,以结此辈之舌。若门人薛收等议谥文中子,则详《唐书·文苑·王勃传》,文中子之名则附见《王绩传》。

《礼》,生曰名,死曰讳。今世俗不辨,以讳混施之生者,极可笑。然汉人有之。吴楚材《强识略》言:“汉《西岳庙碑》云“樊君讳毅”,毅时尚在也。然则俚俗相沿,亦有所本。

堂溪公曰:玉卮无当。当,底也,谓人主漏泄群臣之语也。譬玉卮,美矣,而无底,则水迸散,不若瓦器有当,适用也(如所谓君不密,则失臣也)。

海船曰良刍,江船曰蠡,蠡作蠡音。

明洪武初立宗人府,以秦王为宗令,晋王、燕王为宗正,周王、楚王为左右宗人,皆正一品,其后不然。本朝无宗令、宗正等名,率以和硕亲王、多罗郡王掌之,亦有多罗贝勒协理府事者。惟宗人府丞则以汉人为之,位次副都御史,与通政使、大理卿同列,曰“宗通大”。

古称宗室藩王之贤者曰“间平”,谓汉河间献王、东平宪王也;又古称“原尝”,谓赵平原君、齐孟尝君,皆举第二字言之。

今户部有总督仓场,满汉侍郎二人(满左汉右),总辖京通各仓;仓监督则以各部员外郎主事差遣,即汉之太仓令丞也。唐明皇以御史充太仓出纳使。五代改曰如京使,取《诗》“如坻如京”之义。宋沿之,故柳开称柳如京,举其官也。

兵部有督捕,满汉侍郎二人(满左汉右),左右理事官四人(满官工人,汉官二人),专司缉捕八旗逋逃之事。其属汉郎中一人,员外郎一人,主事六人,司务一人。今归之刑部,曰督捕司,止设汉郎中主事各一人,《管子》所谓“仆区”是也。昔耶律文正公楚材对元世祖曰:“今天下一统,逃将安之?”此言最得大臣之体。予先曾官督捕侍郎,今十四五年,官刑部尚书,复兼领是事,惟以文正之意,仰承朝廷宽大之恩,宣布四方而已,故终岁不劾一失察之官,不治一窝隐之罪。非敢纵也,亦古人所云无扰狱市之意而已。

户部之属,古有民部、度支、金部、仓部,明改十三清吏司,分掌十三布政司之事,而各司吏书仍分民、支、金、仓四科。刑部之属,古有宪部、比部、司门、都官,明改十三清吏司,分掌十三按察司之事,而各司吏书仍分宪、比、司门、都官四科,存古制也。本朝因之。但明代以南北两直隶之事分隶十三司,本朝则增江南一司耳。刑部又增督捕一司为十五司。

工部四清吏司外,今增制造库,满洲司官外惟设汉郎中一人,即宋之文思院也(考工之官以文思命名,甚奇)。

六月初七日,和硕恭亲王病薨,谥曰□(讳长宁,世祖皇帝三子)。

六月二十六日,和硕裕亲王病薨,谥曰宪(讳福全,世祖皇帝长子)。

和硕裕亲王世子保泰,袭封亲王。

偶观明秦人赵统伯一《骊山集·崖鸡》一篇,略之如左,以补《物类相感志》所未及。“客有笼鸟者,谓为崖鸡,丹喙朱趾,佳尾鸠臆,大倍鸽,盖雉属也。因指其喙,此雏时殊黑,成翮而飞,始蜕其喙,褪黑出丹。鹦母之褪易其色,崖鸡之褪并脱躯壳。方褪时,喙吭肿{艹},如蛇蜕然。因言蛇蜕如蝉,蜕壳枯虚,裂顶而出,如更生然。座客或言蜕眼常求亡羊,得穷谷草中,故睛闭而新眶未启。又有言獭蜕肝者,曰獭肝,凡十二析,月腐一析,则他一析更新,循环岁更。故谚曰人心象胆,世事獭肝。又有言蜕角者。,野羊也,大者重千斤。方蜕时,自投绝崖,冀震撼以自解,而亦自决死矣。已苏而自逸,但不能得其蜕,期若麋鹿之冬夏云。有赵生者,因言其地多麝,曰前人言麝噬虺,食柏而香结,退脐而藏,覆以自珍。吾邑会宁无柏,麝将何食?麝春和其脐自张,猎诸花卉,得其香而括之,蝇蠓集其脐膻,然亦括之,凡诸花香虫肉,皆香材也。遇蛇,回旋数周,撑足张脐以当之,蛇自起而纳诸脐。猎人得其脐,或收蛇,不既者,或收而未化化而不尽者,大抵蛇为其香之主也。言既,客有谈龙者,龙之蜕以首。昔见晁氏蓄药,尝得全首,置牖下,高可二尺许,或得之地中,或得之石中,然不得其蜕之详。”文矫异,甚可喜。

赵又辨《鸠逐妇》一则云:鸠逐妇,乃感天地之雨肠,而动其雌雄之情,求好逑也,非逐而去之之谓。欧阳永叔云:“天将阴,鸣鸠逐妇啼中林,鸠妇怒啼无好音。”非也。

赵又云,韵书,“五噫”,噫本平声;杨眉庵“莫解梁鸿五噫歌”,赵大洲“梁君五噫今安否”,皆作去声,误。按字书,噫音依,恨声,又音隘,饱食气满而有声也。则依音为是。

杨用修言:何仲默谓宋人尚不能解唐人诗,以之解《三百篇》,真是枉事,不如且从毛、郑。

胡钉铰事,或言列御寇,或言柳文畅。王性之《默记》又载诸先生遇慈上座事,云“他日见胡钉铰者,知吾所在”。后诸为章引荐,特置第五甲,勉往置冠带。而作带者极有士人风范,问之,即胡钉铰也,惊问慈上座何在,曰:“上座於人一举意即知之,且顷刻已万里矣,何可知其处也。”此胡钉铰又异人矣。一耶二耶?

宝应孝廉陶成,字云湖,朱升之大参妻父也,以画名家。偶阅王兆云《挥麈新谈》,载其行事怪僻甚,殆郭忠恕之流。成小时从师,见其妻,即图之;次见其女,又图之,皆逼真。师怒逐之。写花鸟人物最工,芙蓉尤入神品。然与物多忤,性不可测识。有富人欲求之而不敢言,乃于其游历之所遍栽芙蓉。秋日花盛开,成过之,喜甚,主人已预具绢素,张于庭,立成二十幅,索酒痛饮而去。尝同升之赴会试,距试期仅三日,忽语升之曰:“闻张湾某氏丁香盛开,子其从我游乎?”升之不可。成买小车,径造其家,痛饮花下,五日乃去,遂忄吴试期。尝以挟伎事露,御史知其名,欲全之,观其赠伎诗曰:“此殆非子作。”成争之曰:“天下歌诗岂有出陶成之右者,而谓他人作乎!”竟坐除名。晚遇一伎甚美,而不肯与接,成自织锦裙持见之,精类鬼工,伎乃大喜。既遂挟伎以遁,坐谪戍边。

陈寒山(函辉)云:王立毂,字伯无,少入鸡足山,忽逢伽叶,引入石壁中,语之曰:“汝堕火宅中,行慈忍戒,他日勇退急流,桥下前身犹在。”既出,壁合如故。王遂持戒杀终身。

高念东侍郎游山阴道上,有句云:“筇杖古松流水外,蒲团修竹绪风间。”予爱之,命画师禹鸿胪(之鼎)写为二图。

《大唐传载》云:“颜鲁公刻姓名于石,或置高山之上,或沉大洲之中,云‘安知不有陵谷之变耶’。”此因杜元凯事而傅会之耳。鲁公碑版照曜天下,安用区区为尔,亦陋甚矣。

李龟年有弟彭年、鹤年,开元中皆有盛名。鹤年善歌,制《渭州》,彭年善舞,龟年善打羯鼓。见《大唐传载》。

康熙辛亥,宋荔裳(琬)在京师,一日招龚芝麓大宗伯、梁苍岩大司马及予兄弟饮梁家园子,予首倡偶用缬字。明日,梁问予缬字之义,对不能悉。按《潘氏记闻》云:唐明皇柳婕妤妹适赵氏,性巧慧,镂版为杂花,打为夹缬。代宗赏之,命宫中依样制造。又《西河记》,西河妇女无桑蚕,皆著碧缬,韵书但言文缯耳。

上己卯南巡视河,赐江苏巡抚臣宋荦“仁惠厦ñ”四大字,又赐“怀抱清朗”四字。癸未,以河工底绩,再南巡渡江,驻跸江天寺(即金山寺,御赐今名)。荦时扈从,奏云:“臣家有别业在西陂,乞御书‘西陂’二大字赐臣,不令宋臣范成大石湖独有千古。”玉音云:“此二字颇不易书。”荦再奏云:“二字臣求善书者多不能工,刑部尚书王士禛少与臣为同学,尝云二字倘得御书,乃为不朽盛事。”上笑而书之,即以颁赐,顷之驾回行宫,又命侍卫取入,重书赐焉,再赐“清德堂”大字。荦西陂有纬萧草堂、钓家芰梁诸胜,常邀予辈同人赋诗,今果获御书张之,不世之遇也。古名臣别业,最著无如午桥、平泉,皆地以人重,顾未闻有此,矧辋川、盘洲以下乎?荦有《扈从纪恩诗》纪其事,中一首云:“御笔传来讶再三,西陂宝墨秘龙函。一时盛事流传速,已入渔洋续偶谈。”

李庶常丽生(暄亨),蔚州人,示予《云中节义录》。所录闯寇之难,大同殉节者五人,宗室二人:永庆郡王某,管理襄垣王府事镇国中尉俊{宀亲},巡抚卫景瑗韩城人,监司朱家仕河州人,其一则诸生李若葵也。卫公本末,载诸他书甚著,馀得略而书之。永庆郡王,失其名,居大同。甲申正月,李贼将出雁门,掠云中,诸王府谋迎降,王独大言曰:“堂堂亲藩,奈何降贼,持何面目见太祖列宗于地下乎!”贼至,王介胄率左右鼓噪出,将赴敌死,顾左右曰:“今日乃孤毕命时也!卿辈宁死同时,勿辱贼手。”方抵城门,会总兵官姜襄叛出迎贼,与王卫士战,射王中肩,王死之,官属歼焉,襄遂以城降。镇国中尉俊{宀亲},被服儒雅,善八分书,慷慨好谈节义。贼逼城,聚弟侄谋曰:“所不遣汝曹先去者,欲同急难耳。然同死无益,汝不闻微子之去,伍员之覆楚乎?我死,使人知宗室有殉国之臣。若辈各从其志,惟不可降贼以辱国。”乃阖户,大书于壁曰:“襄垣管理殉国尽忠。”旁注“九二慧泉”四字,遂自刭。九二,行也;慧泉,其字。数日,家人归,殓之,颜色如生。朱家仕,中崇祯戊辰进士,巡抚卫景瑗雅重之。闻寇警,卫公召集文武众僚属,歃血汉寿亭侯祠下。卫既歃,总兵官姜襄有异志,逡巡不进。家仕独义形于色,誓不与贼俱生,城陷前一日赴井死。诸生李若葵,率妻子等同缢,题壁曰:“一门俱死,大节已完。”七日始殓,举家颜色如生(代王,明大祖第十二子,国大同,谥曰简)。

七月初一日,上闻裕亲王薨,自行在冒雨回京师。至东直门,望城而哭,未入宫,先驾临王府,率皇太子哭奠。既登辇,哭不绝声,入大内,避正殿,居延禧宫。诸王、贝勒、内阁部院、九卿、八旗都统等文武诸臣慰问起居,请节哀,仍赴苍震门请驾还宫,不许。王慈惠谦和,动必以礼,上素笃手足之爱,朝论以为不愧汉之间平云。

是日,又命皇太子诣恭亲王灵幄奠酒。

予前记云间有木工萧姓者,能诗,未详名字。近读《觚剩》,乃知萧名诗,字中素,别字芷崖。博学能文,尤长于诗,尝有五言云:“辽海吞边月,长城锁乱山。”七言云:“山寺落梅伤别易,天涯芳草寄愁难。”皆佳句也。

初五日,裕亲王殡于齐化门外郊园,皇太后、皇上、东宫皆临王府亲送,满汉内阁九卿皆送至园。奠毕,归入朝,上传尚书臣士禛、大理寺卿李斯义、掌河南道监察御史吕琨同内阁户部赴乾清门,问山东今年水灾情形,并问:“前遣官照口外养蒙古例往赈,实有益于百姓否?”臣士禛奏:“皇上轸念民艰,特遣人员照口外养蒙古之例赈济,地方大小官员仰体圣意,实心料理,不敢文具视之,自实有裨益于百姓。但今年之灾非比去年,去年被水不过十余州县,今年则六郡无不被水,加以丹灾,视去年不啻数倍。今旧谷已尽,新谷绝望,民间所苦,在于无米。”上谕户部尚书凯音布速发通州仓米往赈。

初六日,驾幸口外。

袁氏自江左已来,淑、粲、察、昂,历著高节。及唐初,文皇将选东宫官属,谓岑文本曰:“梁、陈名臣,有谁可称?复有子弟堪招引否?”对曰:“隋师入陈,百司奔散,唯袁宪侍侧不去。王充受隋禅,群僚表请劝进,宪子给事中承家独不署名。父子皆称忠烈。”又袁朗自以中外人物为海内冠族,虽琅琊王氏,继世台鼎,而累朝首为佐命,耻与为伍。朗孙谊,虞世南外孙也,为苏州刺史,谓司马张沛曰:“门户须历代人贤,名节风教,为衣冠顾瞩,始可称举,老夫是也。”宜其高自位置如此。

崔信明“枫落吴江冷”五字,初唐所少。信明,吾乡益都人也。以五月五日午时生,有异雀数头,五色毕备,鸣于庭树。初仕隋为尧城令,窦建德欲引用之,族弟敬素为建德鸿胪卿,劝以立事,信明曰:“昔申胥海畔渔者,尚能固其节,吾终不能屈身伪朝。”遂隐太行山。贞观中,应诏,举为秦川令,卒。信明不独才名冠一时,而大节毅然,尤为可书。其自负诗过李百药,非蹇傲也。郑世翼何许人,乃敢肆其轻薄耶!

全州谢良琦,字石癯,能为古文。康熙初,以明经通判常州,恃才傲睨,意不可一世。常以谒巡按御史,与予解后公廨,初未相识,彼此不交一言罢去;既而知其予也,乃遣使过江,致书问,通殷勤。后贻其刻集,中有为予渔洋诗序,予笑语人:“谢君何前倨而后恭耶!”会同年江陵胡默斋(在恪)官江南提学,闻谢名,过毗陵,因召见之。谢时有母之丧,要而往。甫登舟,胡亦卞急人也,望见之,怒甚,急使麾去,谢傲然不屑。予按唐李林甫欲致萧颖士,时颖士居丧广陵,闻召,诣京师,麻谒林甫于政事省。林甫大恶之,即令斥去。颖士忿,乃作《伐樱桃赋》以刺之,与良琦事正相类。

《旧唐书》为李巨川作佳传,列于《文苑》,始终无贬词;《新唐书》则置之《叛臣传》,特书其导韩建杀十六宅诸王及定州行营将李筠之罪。使非宋景文,则巨川首恶网漏吞舟矣,《春秋》之义谓何?然《新书》既以仆固怀恩、李怀光、李等为叛臣,又列李正己、师古、师道、吴少诚、元济等于藩镇,一进一退,其义何居?每开卷至此,辄为愤懑移日。

致仕前文华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伊桑阿卒。公满洲人,顺治乙未科进士。康熙戊辰,以礼部尚书大拜,在相位十五年。壬午,以病予告,至是卒,年六十六,谥文端。

黄山汤泉,皆朱砂。天启中,或浴于泉,见一鼠跃出,纯赤色,长尺余,曰朱砂鼠。

古今文人,有名不大著而其诗实卓然名家者,世人多耳食,抑何从知之。如《归田录》所载谢伯初景山《送永叔谪夷陵》诗,中联云:“长官衫色江波绿,学士才华蜀锦张。下国难留金马客,新诗传与竹枝娘。”明钦天监博士马轼,字敬瞻,《送岳季方阁老》云:“五岭瘴高烟蔽日,两孤云湿雨鸣秋。”结句:“祭罢鳄鱼归去晚,刺桐花外月如钩。”右二诗,即使当世专门名家操觚染翰,未必能到,论者不可徇名而失实,故特表而出之。

常爱杜诗“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又明初人诗“数家茅屋临江水,一路松风响杜鹃”,写蜀江风景,宛然在目。予曾拟作一联,送同年张仲诚(沐)知资县,云“子规声断处,山木雨来时”;又“嘉陵驿路千余里,处处春山叫画眉”,皆眼前实景也。

欧阳公云:“秋霖不止,文书颇稀,丛竹萧萧,似听愁滴。”苏公云:“岁云莫矣,风雪凄然,纸窗竹屋,灯火青荧。时于此间,得少佳趣。”此等寂寥风味,富贵人所不耐,而予最喜之,政苦一年中如此境不多得耳,二公盖先得我心之所同。然欧公有《刑部海棠》及《刑部看竹》诗,今刑部讵复有此游观之胜耶!

予尝谓诗文书画,皆以人重,苏、黄遗墨,流传至今者,一字兼金;章、京、卞,岂不工书,后人粪土视之,一钱不直,所谓三代之直道也。永叔有言,古之人率皆能书,独其人之贤者传遂远,使颜鲁公书虽不工,后世见者必宝之,非独书也。诗文之属,莫不皆然。

《归田录》记陶谷召对便殿,旁徨不进,太祖笑曰:“此措大索事分。”顾左右取袍带来,谷乃趋入。予尝笑之,谷欲效汲长孺,而其奉使南唐、吴越,狼狈乃尔,疑出两人之所为,又何欤?

御史言事,不先白台长,自宋刘子仪为中丞始。

李方伯紫澜(涛)自桂林归,求为母夫人作传,贻予杨孟载手录《眉庵诗集》五大册,虽书法未为当家,然先哲故物,可宝惜也。每幅有“子京墨林”、“项叔子琴书清暇”等印,盖禾中项氏藏本也。卷首自识,行未有“业字号”三字,云:“余自离吴门,未尝作诗,间有所述,不复存稿。迩来西江,意或得追理旧业,而案牍山积,虽罢竭驽钝,犹不及十之二,矧从容笔砚间哉!固知有愧于穆之也。冬十一月宜春侯上犹临江(冬字至侯字一勾,下又一圈,句疑有误),余奉省檄执雁谒军门,修聘礼。自己未至丙寅,往返者八月。凡目所睹,身所历,念虑所思,得短章五七言古律绝句四十首,如春山早莺,初出深谷,舌强语涩,殊不成音。欲弃置水中,复念余友方君以常每以不得见旧稿为憾,姑存此以贻方君。君长于诗,尤工唐人五言,与余友张羽来仪为倡和友云。吴人杨基识。”后书五言一篇,云:“今夕复何夕,梦我生平友。握手无所言,但道别离久。觉来闻秋虫,空堂竟何有。不知千里道,君魂果来否?当年亦如梦,聚散一回首。起坐谁与亲,钟鸣月穿牖。”其诗分体,不分卷,凡若干首,不止序所云“奉使四十首”也。按孟载始以荐为江西行省幕官,此盖江西时所自书,首卷起《寓怀十二首》,与今本同,但今本作《感怀》耳。按《眉庵集》中有《秋日怀方员外》诗,《张静居集》亦有《元日雪怀方员外以常》、《送方员外归吴兴》诗,所云“晴春入旧腊,积雪含清晖”是也。方盖吴兴人。

《王徵士集》四卷,都少卿元敬所定,有元敬及浦杲序。徵士名彝,字常宗,又号妫隹子,洪武初与高季迪同修《元史》,后亦同死魏观之难。元敬称其古文明畅英发,又或以为吴中四杰之一,以常宗代张来仪者。今观其诗,歌行拟李贺、温庭筠,殊堕恶道,余体亦不能佳,讵能与高、杨颉颃上下乎?固知高、杨、徐、王之说,诞而无徵矣。此本嘉定门人陆廷灿扶照所刻。

王元之《五代史阙文》,仅一卷,而辨证精严,足正史官之谬。如辨司空图“清直大节”一段,尤万古公论所系,非眇小也。如叙庄宗“三矢告庙”一段,文字淋漓慷慨,足为武皇父子写生。欧阳《五代史·伶官传》全用之,遂成绝调。惟以张全义为乱世贼臣,深合《春秋》之义,而欧阳不取,于《全义传》略无贬词,盖即旧史以成文耳,终当以元之为定论也。元之,吾乡钜野人,其《小畜集》三十卷,黄俞邰(虞稷)千顷堂有传本,惜未及借录。

元吴师道《礼部集》二十卷:诗九卷,杂文十一卷。师道,金华兰溪人,与许白云讲明金仁山之学,而与黄晋卿氵晋、柳道传贯为友,故其学问文章,远有统绪,时称其为文清劲,善持论。友人朱简讨竹坨常称之。此本乃昆山徐少宰果亭(秉义)写以见贻者。吴至治辛酉进士,仕止国子博士致仕,加礼部郎中,故集称礼部云。

吴师道《仙山秋月图》诗,自注:“宫扇,马远画,宋宁宗后杨氏题诗,自称杨妹子。”诗中感慨济王之事,以杨妹子为杨后,误。

陆广微《吴地记》所载,如语儿亭等,最为可笑。又多可疑者,如冯欢宅,谓在吴县东北二里五十步,有弹铗巷;又谓海盐县东十五里有公孙挺、陈开疆、顾冶子三墓,尤谬。按《齐乘》云,三士冢在临淄南一里,一基三冢。《晏子春秋》:公孙捷、田开疆、古冶子事齐景公,勇而无礼,晏子言于公,馈之二桃,云云,是事真妄固不足辩,然三子齐臣,死不葬近郊,而远葬吴地,此复何理?至于冯欢宅之讹谬,又不烦笔札者也。与张骞有墓在平原,班超有墓在长清,同一传讹,《齐乘》已辩其非矣。

世言琼花,天下惟扬州蕃厘观一株,故宋人作无双亭于其侧。然元遗山《续夷坚志》云:“县南十里炭谷,入谷五里有琼花树,大四人始合抱。逢闰即花,以初伏开,末伏乃尽。花白如玉,中有玉胡蝶一,高出花上,花落不著地,乘空而起。”按此则不止广陵有之矣。

●卷五

康熙己巳、庚午间,在京师,每从朱锡鬯、黄俞邰借书,得宋、元人诗集数十家,就中以长沙陈泰志同为冠,因钞其《所安遗稿》一卷,以周弼伯弱《汶阳稿》、临江邓林性之《皇曲》、金华杜旃仲高《癖斋小集》附之。数子者名不甚著,而其诗实足名家。按吴正传《跋杜端父墨迹》云:“杜汝霖仁翁学于胡安定,为李公择所称。其孤陵。陵五于:伯高,旃仲高,儠叔高,<方遂>季高,幼高。伯高登吕成公之门,同时陆务观、陈君举、叶正则、陈同甫咸称其文;淳熙、开禧中两以制科荐,有《桥斋稿》。仲高占湖漕举首,与吴猎、杨长孺善,著《杜诗发微》、《癖斋稿》。叔高尝问道考亭,与辛幼安诸公游,端平中以布衣召入秘阁校雠。季、幼文亦相上下,幼有《卒裘集》,叶正则为序。人称“金华五高,伯高为最。”旃子去轻,此帖乃去轻手笔,盖先大父碧溪翁之友。”宋末士竞举子习,而杜氏一门,子孙独尚古文章,今里中残碑断碣可见者,悉有家法,下至字画亦异,此纸深得山谷老人笔意,要非不习而能也。

白乐天论诗多不可解,如刘梦得“雪里高山头白早,海中仙果子生迟”,“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等句,最为下劣,而乐天乃极赏叹,以为此等语在在当有神物护持,悖谬甚矣。元、白二集,瑕瑜错陈,持择须慎,初学人尤不可观之。白古诗晚岁重复什而七八,绝句作眼前景语,却往往入妙,如“上得篮舆未能去,春风敷水店门前”,“可怜八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之类,似出率易,而风趣复非雕琢可及。(敷水在华州东,水出罗敷谷。郦注:敷水又北径集灵宫西。予过其地,忆白诗,亦为之流连而不发也。)

明天启时,内官多购异花,种于临幸之处,有红水仙、蛱蝶菊、番兰秭之属。陈《天启宫词》云:“春风香艳知多少,一树番兰分外红。”又云即美人蕉。

南唐名臣,如韩熙载、孙忌、王仲连,皆山东人,而著述之多,无如朱遵度。遵度,青州人,好藏书,高尚其事,闲居金陵,著《鸿渐学记》一千卷,《群书丽藻》一千卷,《漆书》若干卷,见郑文宝《江表志》。然陆、马二《南唐书》皆不为遵度立传。

予昔辑《谥法考》,颇以一字二字为疑。读独孤及《毗陵集·吕谥议》,初拟谥肃,而度支郎中严郢驳之,谓国家故事,宰臣之谥,皆有二字,以旌德章善,请谥忠肃。及复驳之,云:“文王、周公、晋文,武功极盛,而皆谥文;冀缺、甯俞、随会,文德岂不优,而皆谥武。三代以下,朴散礼坏,乃有二字谥,非古也。唐兴,杜如晦谥成,王谥懿,陈叔达谥忠,温彦博谥恭,岑文本谥宪,唐休谥忠,魏知古谥忠,此皆当时赫赫以功名居相位者,不过一字。由此观之,二字不必为褒,一字不必为贬。若褒贬在字数,则是文、武、成、康不如威烈王、慎靓王也;齐桓、晋文不如魏安厘、秦庄襄、赵武灵、楚考烈也。”其言甚辩,卒用及议。是在唐时,已不知一字二字之例谓何矣(为宰相,而史入《良吏传》,亦所未喻)。

唐独孤及至之《毗陵集》二十卷,补阙安定梁肃所编,肃后序称门下生,盖其门人也。集首有虔州刺史李舟序,末有吴郡祝允明跋,云是吴文定所钞东阁本。予按皇甫《谕业》一篇,历评唐人文章,称独孤之文“如危峰绝壁,穿倚霄汉,长松怪石,颠倒溪壑”。今读其文,殊不尽然。大抵序记犹沿唐习,碑版叙事稍见情实,《仙掌》、《函谷》二铭、《琅邪溪述》、《马退山茅亭记》、《风后八阵图记》是其杰作,《文粹》略已载之。权德舆议及谥曰:“立言遣辞,有古风格,波澜而去流宕,得菁华而无枝叶。其抠衣入室之徒皆足以掌赞善而秉方册,及之为文可徵矣。”卒谥曰宪(及位止牧守,而得谥,亦非常格)。

唐欧阳詹《四门集》八卷之中,《栈道铭》、《吊九江驿碑材文》最佳。其《自明诚论》有云:“尹喜自明诚而长生,公孙弘自明诚而为卿,张子房自明诚而辅刘,公孙鞅自明诚而佐嬴。”安得此离经畔道,狂悖谬悠之论耶?韩文公与之同时同年,独作《原道》、《原性》诸篇,不愧称大儒矣。

蔡卞,壬人也,然其作《毛诗杂解》,颇有可取者。如《木瓜》诗云:“齐桓信义及于诸侯,率怀其德,不专畏其力,故问遗得以称其重轻以为礼,孔子所以叹曰‘吾于《木瓜》,见苞苴之礼行焉。’”

天启中,小人造《东林朋党录》、《点将录》、《天鉴录》、《同志录》、《东林籍贯》、《盗柄东林夥夥》、《坏封疆录》诸书,以媚逆珰,杀诸君子,与蔡京党人之碑、韩胄伪学之禁无异。然其中亦有以小人窜入者,如李清臣、章、曾布、张商英之屑,与温、潞诸公同列,是又不可解也。如《朋党录》中之顾秉谦、周延儒、魏应嘉、冯三元,《点将录》中之许其孝、魏应嘉、郭巩、陈保泰、杨春茂,《同志录》中之张我续,《东林籍贯》之郭巩、张文熙、薛贞,《盗柄东林夥夥》安某等,是也。

宋《癯翁诗集》一卷,长乐敖陶孙器之所著。器之非江西诗派中人,而诗深得江西之体。其评诗最精,尝自云:“此评手书两纸,一贻莆阳刘潜夫,一贻同舍朱仁叔。”其自贵重如此。韩平原当国时,题诗临安酒家壁吊赵忠定公云:“九原若遇韩忠献,休说渠家末代孙。”几罹于祸,亦奇男子也。

《句曲外史杂诗》一卷,元张雨伯雨著,诗多拗体。予最喜其绝句,如:“凌波仙子尘生袜,空谷佳人玉炼容。不奈天寒风露早,日高犹傍锦熏笼。”(《三香图》)“弁山南下幽人宅,万个长松水一瓢。月到三层楼上梦,鲤鱼风起驾春潮”(《万壑松涛》)。“鸡犬茅茨接暝烟,平林如荠远连天。急披奇句无人赏,已近飞鸿灭没边。”(《黄子久画》)颇有坡、谷遗风。自题云:“乙酉岁,自春徂夏,霪雨时多,日处幽篁中,未有裹饭过子桑者。闲弄笔研,写诗盈册,以自料理耳。诗凡五十五首,子英过之持去,勿示不知我者。雨告。”

章丘李中麓太常(开先),藏书画极富,自负赏鉴,尝作《画品》,次第明人,以戴文进,吴伟、陶成、杜堇为第一等,倪瓒、庄麟为次等,而沈周、唐寅居四等,持论与吴人颇异。王州与之善,尝言过中麓草堂,尽观所藏画,无一佳者。而中麓谓文进画高过元人,不及宋人,亦未足为定论也(《画品》略云:戴文进如玉斗,精理佳妙,复是巨器。吴小仙如楚人战钜鹿下,猛气横发,加于一时。陶云湖如富春先生,云白山青,悠然野逸。杜古狂如罗浮早梅,巫山朝云,仙姿靓洁,不同凡品。庄麟如山色早秋,微雨初沐。倪云林如几上石菖蒲,其物虽微,以玉盘盛之可也。唐六如如贾浪仙,身则诗人,犹有僧骨,宛在黄叶长廊之下。石田而下无讥焉)。

宋予祠之制,予昔与亡友叶讠刃庵侍郎辩之,载《池北偶谈》,然语焉弗详也。考赵升《朝野类要》云:“旧制有三京分司之官,乃退闲之禄,神宗置宫观之职以代之,取汉祠官祝厘之义。虽曰提举主管某宫观,实不往供职也。故奏请者多以家贫指众为词,降旨则曰依乞整某处宫观,任便居住,惟京师宫观不许外居。”此虽优士大夫之典,而侪衣冠于道流,亦自非理。

僌{省}之{省},有平上二读。元次山“能带僌{省},全独而保生”;苏子美《松江观渔》诗“拟来随尔带僌{省}”;谢幼磐《严陵》诗“身前万事一僌{省}”,皆在青韵。今小本祷韵止收僌字,误。

宋二谢,无逸逸、幼,皆江西诗派中人;潘老亦派中人也。幼《竹友集》云:“老尝作诗云‘满城风雨近重阳’。老亡后,无逸兄用此句足成四篇。今去重阳只数日,风雨不止,凄然有怀,作二绝句,念泉下二人不再作,不觉流涕覆面。”诗云:“地下修文两玉人,清诗传世墨犹新。却因风雨重阳近,独立苍茫泪一巾。”“阿兄温润玉介导,我友澹薄朱丝弦。只疑蝉蜕游人世,醉插茱萸若个边。”老诗句至今艺苑流传,为重阳口实,而二谢同时有诗,迄无知者,因识之续成一则诗话,亦使老不寂寞也。集十卷:诗七卷,杂文三卷。文雅洁,楚楚有法度,不减其诗。

陆放翁晚节以韩胄《南园记》为世口实。叶绍翁《三朝闻见录》云:有郑或者,尝第进士,自作《南园记》,砻石以献。韩以陆记为重,仆郑石,瘗之地。韩败,或竞得免。人固有幸不幸哉!

宋张孝祥《于湖集》,仅四卷,门人谢尧仁弟华文阁直学士孝伯序之。于湖,绍兴甲戌状元,高宗谓为谪仙人。天性倜傥,勇于为义。真西山目于湖生平虽跌宕,至于大纲大节处,直是不放过。每作为诗文,辄问门人视东坡何如。而尧仁谓其《水车》诗活脱是东坡,然较苏氏《画佛入灭》、《次韵水官韩干画马》等数篇,尚有一二分劣;又谓以先生笔势,读书不十年,吞东坡有余矣。观集中诗,亦是学步江西,尚未到后山境界,遽欲上拟坡公,妄矣。在南渡之初,亦下放翁远甚。

唐衡州刺史《吕温集》十卷:诗二卷,杂文八卷。温于诗非所长,赞颂等时有奇逸之气,如史所称《凌烟阁功臣赞》、《张始兴画像赞》,及集中《三受降城》、《古东周城》、《望思台》、《成皋》诸碑铭,皆有可传者,惟《武侯庙记》持论颇谬。同时刘禹锡、柳宗元亟称之。温亦伍、文之党,八司马之贬,以使吐蕃,独免于祸。与窦群、羊士谔共倾李吉甫,而其父渭亦附裴延龄,皆非长者,盖其门风如此。

宋姜夔尧章《白石集》,予钞之近百首,盖能参活句者。白石词家大宗,其于诗亦能深造自得,自序同时诗人,以温润推范石湖,痛快推杨诚斋,高古推萧千岩,俊逸推陆放翁。白石游于诸公间,故其言如此。其诗初学黄太史,正以不深染江西派为佳。

唐沈亚之《下贤集》十二卷,昔人谓其工为情语,善窈窕之思,观集中《秦梦记》、《异梦录》、《湘中怨词》、《歌者叶记》等,信矣。然颇类传奇小说,姚铉概不之录,毋亦以其诞谩不经耶?至以沧寇李同捷之诛,朝廷与柏耆牵连同贬,实以两河诸将之谮,姑谪罚以悦其心耳。而晁公武遽以为亚之狂躁,辅耆为恶,愚矣哉!吾读下贤《与郑使君书》而悲之。

李白云:“兴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此独谓《三百篇》耳,若后来韦、盂等作,有何兴寄,但如嚼蜡耳,《风》、《雅》中如“燕燕于飞,差池其羽”,“我来自东,零雨其濛,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萧萧马鸣,悠悠旆旌”,“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等句,后千万世,纵有能言,更从何处著笔耶?

《徐公文集》三十卷,南唐徐铉宝臣著,宋都官员外郎胡克顺所撰天禧中表进,批答甚优。五代时中原丧乱,文献放阙,惟南唐文物甲于诸邦,而铉、锴兄弟与韩熙载为之冠冕。常侍诗文都雅,有唐代承平之风。入宋,与汤悦(即殷崇义)奉诏撰《江南录》,至金陵亡国之际,不言其君之过,但以历数为言。诔后主文,尤极悱恻,读者悲之。《老学丛谈》记常诗入汴,市一宅居,后见宅主贫甚,曰:“得非市宅亏价而至是耶?吾近撰碑文,获润笔二百千,可以相济。”其人坚辞,亟命左右辇致之。其厚德如此。集外又有《稽神录》若干卷,予家亦有写本。

虎为西方猛兽,毛族皆畏之,然观传记所载,能制虎者,不一而足。如师子铜头铁色,能食虎豹;驳如马、一角,食虎豹;兹白出义渠国,食虎豹;酋耳似虎,遇虎则杀之;<鼠勺>犬能飞,食虎豹;黄腰形似鼠狼,取虎豹心肝而食;竹牛能伏虎,生子竹中,虎行过即慑伏;又猬能制虎。《诺皋记》:狒胃食虎;猾无骨,入虎腹,自内啮虎。汉武帝时,西域贡兽如狸,以付上林,虎见之,闭目不敢视,或曰猛犭庸也。五色师子,食虎于巨木之岫。近见南海子象与虎斗,往往杀虎。则虎之威,亦仅仅耳。

康熙十五年,余姚有客山行,夜宿山神祠。夜半,有虎跪拜祠下,作人言,乞食,神以邓樵夫许之。明晨伺于祠外,果见一樵过之,逆谓曰:“子邓姓乎?”曰:“然。”因告以夜所闻见,戒勿往。邓曰:“吾有母,仰食于樵,一日不樵,母且饥。死生命也,吾何畏哉!”遂去不顾,客随而觇之。樵甫采薪,虎突出丛箐间,樵手搏数合,持虎尾盘辟久之。虎不胜愤,乃震哮一跃,拔尾负痛遁去,樵逐而杀之。客逆劳之,樵曰:“感君高义,盍导我至庙下。”既至,大诟,以死虎示神曰:“今竟何如!”遂碎其土偶,樵一笑跃上神座,瞑目而逝。乡人重为建祠,额曰“邓公庙”。

上谕户部,蠲免山东康熙四十三年地丁钱粮。刑部尚书臣士禛、大理寺卿臣李斯义等公疏谢恩。

十月十一日,驾幸西安府,阅驻防满洲兵马。

上谕蠲免山西所欠谷草,大学士臣吴典、臣陈廷敬等公疏谢恩。

蠲免陕西四十二年以前积欠钱粮,右春坊赞善臣范光宗等疏谢。

山西平定州知州刘学嘉上疏,为其父刘钦邻请谥,略云:“臣父某系顺治辛丑科进士,原任平乐府富川县知县,康熙十三年值孙逆(延龄)叛乱,骂贼殉节。仰蒙圣慈,温纶氵存锡,优赠太仆寺少卿,荫子入监读书,特赐祭葬。以小臣叠邀异数,臣捐糜顶踵,难报高厚于万一。但查苏松粮道臣马逸姿,伊父马界原任永嘉县知县,与温处道臣陈丹赤同时殉节,屡被圣恩优恤。四十二年,皇上南巡,逸姿为父请谥,仰蒙俞允。臣父饮邻死节与界正同,幸逢圣驾西巡,诚千载一时之会,用敢披沥下诚,援例上请,恳照马界之例,一体予谥。”奉旨下部议,赐谥忠节。

特起前赣南道副使刘荫枢为南按察使。荫枢,韩城人,官给事中,有刚直声,外转诖误,革职家居,至是由废籍擢用,人皆诵知人之明云。

十月,蒙恩赐内阁九卿西域蒲桃,人二株,臣以尚书与焉。

十二月,恭领万寿节覃恩诰命三轴,祖、父皆资政大夫、经筵讲官、刑部尚书,祖母、母皆夫人,已阶资政大夫,妻赠夫人。

特擢提督山西学政翰林院侍读汪灏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兼督陕西学政。

礼部右侍郎王顼龄转左侍郎,以内阁学士王九龄为礼部右侍郎,同胞兄弟也。其胞弟鸿绪时为工部尚书,兄弟三人同时八座。

特谕蔚州壬戌进士魏学诚改官翰林,故刑部尚书象枢子也。以其父居官清正,故有是命。

学士初无大称,唐中宗欲以宠大臣,始有大学士之名。五代有文明殿大学士,为宰相兼职。明设华盖、文华、武英三殿,文渊、东阁大学士,凡五,正五品;后又添设谨身殿大学士,而为六,加尚书,乃为正二品。

王西宁仲威(钺)《暑窗臆说》说山茧一条,甚悉,可补孙文定(廷铨)《山蚕说》所未及,辄录于此。《药溪谈记》:《禹贡》“莱夷作牧,厥篚丝”,《尔雅》曰:“,山桑。”师古曰:“山桑之丝,其韧中琴瑟之弦。”苏氏曰:“惟东莱有此丝,以之为缯,坚韧异常,莱人谓之山茧绸。”《尔雅》又曰:“蟓桑茧,雠由樗茧。”今莱阳之山茧绸,盖樗茧也。按山茧即《禹贡》之“丝”,今之山绸樗茧,又别一种,乃今之椿绸也。樗,不才木也,土人嫌其名,故借名椿,取庄子“大椿”之义。然则《尔雅》所云“蟓桑茧”,即今山桑丝是也;“雠由樗茧”,今樗丝,借名椿茧是也(山东谓樗为臭椿)。

又记燕窝一条云:燕窝名金丝。海商云,海际沙洲生蚕螺,臂有两肋,坚洁而白,海燕啄食之,肉化而肋不化,并津液吐出,结为小窝,衔飞渡海,倦则栖其上,海人依时拾之以货。又云,紫色者尤佳。《湖海搜奇》又云,出广东阳江县,乃海燕采小鱼营巢,故名燕窝。

陈晋州士业(弘绪)云极喜古琴铭四句,云:“山虚水深,万籁萧萧,古无人踪,惟石焦。”能理会此段,便是羲皇以上人。王山史(弘撰)尝取俞益期笺云:“步其林则寥朗,庇其荫则萧条,可以长吟,可以远想。”

士业又云:陆务观《梅宛陵别集序》:“苏翰林多不可古人,惟次韵和渊明及先生二家诗而已。”是坡公又有和梅之作,今集中无可考见,亦未有知其事者矣。

宋闺秀李清照,号易安居士,吾郡人,词家大宗。其集名《漱玉》,而诗不概见。见西樵昔撰《然脂集》,采摭最博,止得其诗二句,云“少陵也是可怜人,更待明年试春草”,此外了不可得。陈士业《寒夜录》乃载其《和张文潜浯溪碑歌诗》二篇,未言出于何书。予撰《浯溪考》,因录入之,诗云:“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花柳咸阳草。五坊供奉斗鸡儿,酒肉堆中不知老。胡兵忽自天上来,逆胡亦是奸雄才。勤政楼前走胡马,珠翠踏尽香尘埃。何为出战辄披靡,传置荔支多马死。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纪文字。著功铭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子仪光弼不自猜,天心悔祸人心开。夏为殷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君不见,当时张说最多机,虽生已被姚崇卖。”又:“惊人兴废传天宝,《中兴碑》上今生草。不知负国有奸雄,但说功成尊国老。谁令妃子天上来,虢秦韩国皆天才。苑中羯鼓玉方响,春风不敢生尘埃。姓名谁复知安史,健儿猛将安眠死。去天尺五抱瓮峰,峰头凿出开元字。时移势去真可哀,奸人心丑深如崖。西蜀万里尚能返,南内一闭何时开。可怜孝德如天大,反使将军称好在。呜呼奴辈胡不能道,辅国用事张后尊,只能道,春荠长安作斤卖。”右二诗未为佳作,然出妇人手,亦不易,矧易安之逸篇乎?故著之。

冯吉少卿,五代相道之子。世但知其无赖,不知其颇有文学。释文莹《玉壶清话》云:“吉凡宾僚饮宴,常为不速之客。酒酣辄弹琵琶,弹罢起舞,舞罢赋诗,自谓冯三绝。尝撰昭宪太后谥议,举朝嗟服。”予谓此子欲学晋人作达,当不减谢镇西,胜长乐老多矣,可谓干父之蛊者也。

宋戚密学纶初知太和县,每当岁时,与囚约曰:“放汝暂归祀祖先,栉沐虮虱。”民感其惠,皆及期而还,无敢后者。此与唐太宗纵囚何异。近见吴江钮玉樵()所记亚[A17Q](音来)事,尤奇。亚[A17Q]者,广东增城县狱卒也,为人朴愿。万历戊午岁逼除,狱囚五十余人相聚而泣,亚[A17Q]问之,对曰:“岁朝将届,邑之人父母妻子皆得聚首,吾曹独陷缧绁,相见无由,是以悲耳。”亚[A17Q]俯首良久曰:“无难也。但汝曹勿负我。”众环叩其故,曰:“与尔辈约,各还尔家,俟正月二日毕赴狱。我纵尔罪当死;尔不来,我当死;尔来而一或不至,我当死。即不释尔,而吾算尽,亦无所逃死。等死耳,何如为此一事,快然而死也!”言已,悉纵之。明年新正二日,囚悉至如期,集者按籍呼之,不逸一人。亚[A17Q]鼓掌大笑曰:“善哉!”遂趺坐而化。众哭拜,浴其体而加漆焉。事闻于县,县上巡按御史,闻于朝,以为县之狱神,庙祀至今,疾病疫疠,祷之其应如响。陆文定公《耆余杂志》云:“蕲州刺史吕元膺、当录囚,囚白有父母在,元旦不得归省。吕释械放归,如期而至,又临淄令曹摅囚陷大辟,新岁问知其有父母,放令归家,至期归狱。正欧阳子所谓以君子之难能,责小人之尤以必能者也。然而太宗,贤君也,戚、吕、曹,士大夫也;亚[A17Q]一狱卒耳,而能为贤君名臣之所为,不尤异乎!

宋牧仲中丞行赈邳、徐间,于村舍壁上见二绝句,不题名氏,真北宋人佳作也。“横笛何人夜倚楼,小庭月色近中秋。凉风吹堕双梧影,满地碧云如水流。”“渺渺孤城白水环,舳舻人语夕霏间。林梢一抹青如画,应是淮流转处山。”

历下孙氏有别墅在济南郡城西北十里,而近其地四面皆稻塍,与昔、华两山相望。圃中有泉,相传赵松雪洗砚泉也。一日,园丁治蔬畦,得石刻于土中,洗剔视之,乃松雪篆书二诗:“‘抱膝独对华不注,孤吟四面天风来。泉声振响暗林壑,山色滴翠落莓苔。散发不冠弄柔翰,举杯白月临空阶。有时扶筇步深谷,长啸袖染烟霞回。”竹林深处小亭开,白鹤徐行啄紫苔。羽扇不摇纱帽侧,晚凉青鸟忽飞来。’同知济南路总管府事赵孟傐题。”松雪篆不多见,此石元刂缺处惜为石工以意修补,寝失古意。今其地名砚溪,在泺口之北。

康熙丙子,余以祭告使秦蜀,过剑州之南门外,有小庙一区,方改作,问之,曰:“邓艾庙也。”余谓不祀姜伯约,反祀邓艾,于义悖矣,乃从来有司无昌言毁之者,何也?欲赋诗正之,未果。后见唐人唐彦谦一诗云:“昭烈遗黎死尚羞,挥刀斫石恨谯周。如何千载留遗庙,血食巴山伴武侯。”已先我而言之矣。以此见三代之直不泯。

“亭皋木叶下,陇首秋云飞”,“太液沧波起,长杨高树秋”,皆柳文畅诗也。六朝名句,灼然在人耳目者,而某诗话谓吴兴赵孟傐有句云云,置之齐梁,矫矫有气,可谓眯目人道白黑,而《诗话类编》取之,亦不注作者名氏,阅之不觉捧腹。当是松雪尝书二诗,渠遂谓是赵作耳。又如“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是坡公古诗首四句,而朱隗撰《明诗平论》,乃以为陈继儒绝句,盖亦以陈尝书此四句而误也。又姚撰《诗源》载一诗云:“白日骑羊三洞远,青天扪虱万峰高。”乃宋末人诗,见谢翱《天地间集》而不之知。然如丽江木青太素轩诗“不是闭门防俗客,爱闲能有几人来”,即宋人“贺家湖上天花寺”诗,牧斋亦载之《列朝诗》,何也?

谢玄晖“洞庭张乐地”,李太白“黄鹤西楼月”二诗,同是绝唱。唐人刘绮庄诗:“桂楫木兰舟,枫江竹箭流。故人从此去,远望不胜愁。落日低帆影,回风引棹讴。思君折杨柳,泪尽武昌楼。”妙处不减谢、李。徐昌谷“洞庭叶未下”一篇,尤为清警。右四诗皆奇作也。

顷有太学生某来谒,言近日旗下子弟竞尚一书,书肆价直为之顿贵。因叩何书,某俯首久之,对曰:“似是《文选昭明》。”余匿笑而罢。

明诗至杨升庵,另辟一境,真以六朝之才,而兼有六朝之学者。其诗如《咏柳》“垂杨垂柳绾芳年”一篇,世共知之。又《古意》“凌波洛浦遇陈王”,《鹧鸪词》“秦时明月玉弓县”,《关山月》“迢迢贱妾隔湘川”,《出关拟唐人》“狼弧芒角正弯环”,《塞下曲》“长榆塞上接龟沙”诸篇,工妙天成,不减前作。又《清蛉行寄内绝句》亦绝妙,大抵皆自古乐府出。益都王遵坦太平论明诗,独推新都为性之者,亦自有见。

王端简公弘祚字玉铭,滇之永昌人。为户部尚书时,尝属余选张含《禺山集》。余尤喜集中《颖川侯祠》一篇,足称诗史,至结句云:“阴风古树无穷恨,长为英雄吊九泉。”可以泣鬼神矣。

《丹铅录》云:“《丽情集》载湖州妓周德华者,刘采春女也,唱刘梦得《柳枝词》云云。此诗甚佳,而刘集不载。”佘按此乃白乐天诗,诗本六句,非绝句,题乃《板桥》,非《柳枝》。盖唐乐部所歌,多剪截四句歌之,如高达夫“开箧泪沾臆”,本古诗,止取前四句;李巨山“山川满目泪沾衣”,本《汾阴行》,止取末四句是也。白诗云:“梁苑城西三十里,一渠春水柳千条。若为此路今重过,二十年前旧板桥。曾与美人桥上别,更无消息到今朝。”板桥在今汴梁城西三十里中牟之东,唐人小说载板桥三娘子事即此,与谢玄晖之新林浦板桥异地而同名也。升庵博极群书,岂未睹《长庆集》者,而亦有此误耶?

南海邝露湛若峤雅有诗云:“峻岭极金,摩天见九真。”初见钞本作、金邻”,出《吴都赋》,后读《升庵集》云:“张籍《蛮中》诗‘铜柱南边毒草春,行人几日到金’,金交趾地名,《水经注》所谓金清渚是也。”与邻通,今刻本作麟,非。

《诗话类编》又一条最可笑者,并书之以发一噱云:“唐高适官两浙观察使,过杭之清风岭,题诗云:‘绝顶秋风已自凉,鹤翻松露滴衣裳。前山月落一江水,僧在翠微开竹房。’至台州事竣,复登僧房,欲改为半江。僧言:‘月前有一官过此,称诗佳矣,但一字不如半字。’适惊问何人,僧曰:‘义乌骆宾王也。’”勿论二人之世远不相及,此诗乃晚唐任翻《巾子山寺》诗,亦非达夫作,达夫又未尝为两浙观察使。乃骆既代宋之问吟“楼观沧海日”矣,又为达夫改此“半江”,何其不惮烦耶!遇宋时已称老僧,何时链形住世,又还俗为官人,而为此僧熟识耶?

《具区志》止载麴信陵《投江祷雨文》,余读洪文敏《万首绝句》,载信陵诗三首,一《过真律师旧院》,一《酬谈上人海石榴》,一《出自贼中谒恒上人》,诗皆不工,而信陵篇什赖此尚存后世。按信陵贞元元年鲍防下及第,以六年为望江令。白乐天《秦中吟》云“身殁欲归葬,百姓遮路岐。攀辕不得归,留葬此江湄”。则信陵卒于官,未尝迁秩,审矣。不知其何时陷贼,岂未第以前事耶?

余康熙乙巳春将去广陵,偶以公事至如皋,冒辟疆(襄)约余修禊水绘园别业。时通州八十老人邵潜潜夫及宜兴陈维崧其年、县人许嗣隆山涛及冒氏诸子咸在坐,分体赋诗。余得七言古体,坐湘中阁,立成十章。黄冈杜浚于皇后至,他日或问之曰:“阮亭诗如何?”杜曰:“‘酒酣落笔摇五岳,诗成啸傲凌沧洲。’”又问:“君诗如何?”曰:“‘但觉高歌有鬼神,谁知饿死填沟壑。’”

山西兴县,去城十里许有一洞,洞中有二小人,长尺许,衣似树叶,时出洞门坐,立冬即罕出,见《漱石闲谈》。此与《月山丛谈》所记相类。

徐东痴(夜)高士隐居系水之东,蓬门昼掩,惟余兄弟时过之。先兄西樵赠诗云:“美人自牧能贻我,名士如蝇总附君。”余时尚少,亦有句云:“湘东品第留金管,江左风流续玉台。”讽之辄想见其人。

《吴地记》云,琴高宅在交让桥法海寺西五十步,又有乘鱼桥。郡人丁海与琴高友善,共营东皋之田,行田畔,忽见大鲤鱼长丈余,法海试上鱼背,凝然不动,琴高登之,即飞腾冲天而去。按《列仙传》,琴高赵人,乘鲤入涿水,又有仙迹在泾县之琴溪,溪出小鱼如丙穴,名琴鱼。而法海自是寺名,乃傅会以为人名,鄙谬极矣。因论冯、三士事连类及之,以资偗噱。

《续夷坚志》又载党承旨藏周亚夫印;束鹿柴楫主历城簿,得彭宣弘印;临淄农夫郑某耕田,得方寸铜印纽,作九猿猴,细小如豆,谛视之,形状纤悉毕备,郑未有子,自此遂产九男。

●卷六

康熙四十三年三月,西城外有盗发古冢,视其志铭,乃明特进荣禄大夫柱国食禄一千一百石修武伯沈清墓也。清字永清,滁州人。洪武壬申,嗣其父为燕山前卫百户,守御开平。永乐间,五从车驾北征有功,累升本卫世袭指挥同知。洪熙中,升后军都督府佥事,赐蟒龙衣,充参将,镇守大同,寻命为总兵官,镇居庸。宣德中,征乐安州,破兀良哈,北狩洗马岭,皆扈从,升都督同知,总督官军匠作修造京师城垣濠堑桥道。正统中,升左都督,敕谕提督营建奉天、华盖、谨身三殿,乾清、坤宁二宫。正统辛酉告成,特升今爵,锡诰券,子孙世袭。以八年夏四月戊戌薨,年六十七,葬阜城关北原。子荣,孙煜,留守中卫指挥。王淳撰文,卞聚书,龚善同篆。予考州《仁宣以后功臣伯表》无清名,故具录之。

李龙眠《五马图》一卷,后题云:“右一匹,元元年十二月十六日左骐骥院收于阗国到进凤头骢,八岁,五尺四寸。”“右一匹,元元年四月初三月左骐骥院收董毡进到锦膊骢,八岁,四尺六寸。”“右一匹,元二年十二月廿三日于左天驷监拣中秦马好头赤,九岁,四尺六寸。”“元三年闰月十九日,温溪心进照夜白。”(右止有四马,阙一)

“余尝评伯时人物似南朝诸谢中有边幅者,然中朝士大夫多叹息伯时当在台阁,仅为善画所累。余告之曰:‘伯时丘壑中人,暂热之声名,傥来之轩冕,殊不汲汲也。此马驵骏,颇似吾友张文潜笔力,瞿昙所为识鞭影者也。黄鲁直书。’”“余元庚午岁以方闻科应诏来京师,见鲁直九丈于池寺。鲁直方为张仲谟笺题李伯时《天马图》,鲁直顾余曰:‘异哉,伯时貌天厩满川花,放笔而马殂矣。盖神魄皆为伯时笔端取之而去,实古今异事,当作数语记之。’后十四年,当崇宁癸未,余以党人贬零陵,鲁直亦除籍徙宜州,过予潇湘江上,与徐靖国、朱彦明道伯时画杀满川花事,云:‘此卷公所亲见。’余曰:‘九丈当践前言记之。’鲁直云:‘只少此一件罪过。’后二年,鲁直死贬所。又二十七年,余将漕二浙,当绍兴辛亥,至嘉禾,与梁仲谟、吴德素、张元览泛舟访刘延仲于真如寺。延仲遽出是图,开卷错愕,宛然畴昔,抚时念往,逾四十年,忧患余生,岿然独在,旁徨吊影,殆若异身也。因详叙本末,且以玉轴遗延仲,使重加装饰云。空青曾纡公卷书。”右毗陵庄氏家藏。

毗陵大姓朱氏蓄一古大盘,盘中凹处有鸭形。或渔于湖,得一铜鸭,朱以贱直购之,以合盘中鸭影,不爽铢黍,注水于盘,鸭辄浮起,游泳而浴,始知宝之。右见《庚巳编》。

王介甫《唐诗百家选》全本,近牧仲开府寄来新刻,乃常熟毛所得江阴某氏藏本,计百有四人。有乾道己丑兰皋倪仲傅序,略云:“予自弱冠肄业于香溪之门,尝见是书。顷有亲戚宦南昌,得之临川以归,惜其道远难致,且字画漫灭,故镂版以新其传云。”余按其去取多不可晓者,如李、杜、韩三大家不入选,尚自有说,然沈、宋、陈子昂、张曲江、王右丞、韦苏州、刘虚、刘文房、柳子厚、刘梦得、孟东野概不入选,下及元、白、温、李诸家,不存一字;而高、岑、皇甫冉、王建数子,每人所录几余百篇。介甫自序谓欲观唐诗者,观此足矣,然乎否耶?世谓介甫不近人情,于此可见。故物自可宝惜,然谓为佳选,则未敢谓然。请以质诸后之善言诗者,当知余言不妄。

《白醉锁言》(王兆云著)载:孟中丞者好藏墨,有一挺为朱紫阳款,是南宋故物。又云罗文龙墨,如空青水碧,珊瑚木难。

《两山墨谈》(陈霆著)云:长淮为南北大限,自淮以北为北条,凡水皆宗大河,未有以江名者;自淮以南为南条,凡水皆宗大江,未有以河名者。二条之外,北之在高丽者曰混同江、曰鸭绿江;南之在蛮诏者曰大渡河,皆在荒徼外,禹迹之所略也。

又云:朋党二字,为万世之祸。始见于《汉书》,萧望之、周堪、刘更生同心谋议,弘恭、石显奏三人朋党,此王伯厚之言也。按《逸周书》载,穆王作史记以自警云:“昔有果氏,好以新易故,新故不和,内争朋党,阴事外权,有果氏以亡。”则朋党之说,其来尚矣。

又云:《晏子》:“鼯吟而鼬啼,苍莽踟蹰,四顾而无人声,流光驰景,却顾于断蹊绝壑之下,云雨之所出入也。垅耕溪饮,为力也佚,而坐啸行歌,可以卒岁。”春秋之世,岂有如此语言,必晋、宋间文人伪作。余谓此段文字,不甚类晋、宋间人,绝似唐柳子厚、刘梦得、孙樵辈造语,周夔《到难》一篇亦庶几尔。

唐人作集序,例叙其人之道德功业,如碑版之体,后则历举其文,某篇某篇如何如何,不胜更仆,如独孤及、权德舆诸序及《英华》、《文卒》所载皆然,千第一律,殊厌观德。至昌黎始一洗之,若皇甫作《顾况集序》,亦能不落窠臼,可以为法。

《文选》而下,惟姚铉《唐文卒》卓然可观,非他选所及,其录诗皆乐府古调,不取近体,尤为有见。余尝取而删之,与《英灵》、《间气》诸集删本都为十种,并行于世。亡友姜编修西溟(宸英)又尝删其赋、颂、碑、志、序、记等杂文为一编,西溟殁,此书不知流落何处。其从弟宸萼,字友棠,余门人也,当访之。

王逢原吉《梧溪集》有《过广浦聪上人,观湖广郎中余阙撰书氵荥河化成寺碑记,淮西佥宪王士点篆额》诗。士点,吾乡东平人,士熙懋学之弟,常辑《禁扁》若干卷,余家有钞本。又有陈架阁录示至正十一年死节臣属秃公以下十三人,王侯以下九人,徵诗,首云:“是年二月山东副都元帅秃坚里师出邹平县,中流矢死。”今邹平志不及载,当补入之。

《梧溪集》七卷,乃景秦七年丙子南康府知府陈敏政重刻。陈作后序,述原吉家世甚详。原吉有子掖,洪武初任通事司令,转翰林博士兼文华殿经筵事,卒官。掖子徕,尝以才德荐至京师,未官而卒。子辂,宣德中以秀才举授南康府照磨,未几卒。二子,曰颜,曰孟,不能归,遂侨居星子之东涧;祖母黄、母徐躬纺绩以教二子,俱有成云。集首有至正间周伯琦、汪泽民二序,序言原吉初学诗于延陵陈虞卿,虞卿与柯敬仲俱事虞邵庵,得其传,与有元盛时杨、范诸公齐驱,惜未著其名,俟载考之。虞卿官东流尹,亦序云。

甲申夏,不雨,暑酷甚。偶读《钟退谷集》杂文,有《扇箧铭》云:“藏汝逸女,女曰弃捐,吾乌见夫仆仆怀袖者之能终其天年哉!”余感叹其言,因注其旁云:“杀君马者路旁儿,当下此一转语。”

广陵陆弼,字无从,隆、万间有诗名。江都友人贻其集,末有张君某为作小传,云:“无从少游京师,讥李西涯伴食中书,投诗云:‘回首湘江春草绿,鹧鸪啼罢子规啼’,云云。”按陆上距弘治之世远不相及,安得以此诗属之,误矣。

钟忄全初名恬,字叔静,竟陵人,惺之弟也。以诸生终。其诗绝有风骨,不肯染竟陵习气,古诗如“大将虽自贵,少小为奴隶”;“男儿不杀贼,自应死边城;梦想通侯贵,意气始得雄”;近体如“桐新春后叶,竹正午时阴”,皆佳境。有《半蔬园集》,惜不传。

余于唐人之文,最喜杜牧、孙樵二家,皮日休《文薮》、陆龟蒙《笠泽丛书》抑其次焉。一日,偶读《震泽集》,其《跋樵集后》云:“昌黎,海也,不可以徒涉,涉必用巨筏焉,则可之是也。”又《书日休集后》云:“予观袭美与陆鲁望唱和,跌宕怪伟,所谓两雄力相当者,及读《文薮》,多感慨激昂,《文中子碑》配飨昌黎,《请孟子为学科》又几于知道者。”益叹前辈鉴识之允,议论之公,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而余一知半解,亦自有与古人暗合者,录其言以自信。

余尝欲取唐人陆宣公、李卫公、刘宾客、皇甫、杜牧、孙樵、皮日休、陆龟蒙之文,遴而次之,为八家以传。恨于吏事,不遑卒业,俟乞骸骨归田后,当毕斯志。聊书此以当息壤。

湖广土司彭九霄之母有玉跳脱一只,中有一蚁,历历分明,自能蠕动。又武林金编修家有猫眼宝石一枚,其睛正午则如一线,过午即圆。陆延枝《说听》云。

《韵语阳秋》记宋大观中,吴兴人邵宗益剖蚌,中有珠现阿罗汉相,偏袒右肩,矫首左顾,衣纹毕具,遂奉归慈感寺供养,寺临溪流。建炎中,宪使杨应诚者与客传玩,忽越槛跃入水中,祷佛求之,一索而获。右与唐文宗食蛤事相类,诚不可以儒家拘墟之见求之。如余《池北偶谈》所记广陵银杏树中观音大士像,则又所目击也。

余尝观荆浩论山水,而悟诗家三昧,曰远人无日,远水无波,远山无皴。又王《野客丛书》,太史公如郭忠恕画,天外数峰,略有笔墨,意在笔墨之外也。

嘉靖中,陆浚明粲为给事中,疏纠张孚敬、桂萼,上为罢二相,旋以霍韬言召还,陆坐是谪都匀驿驿丞。林居十八年,韬复有疏尉荐。陆笑曰:“天下事坏于此辈佥人之手,乃复欲以余波污我耶!”余尝论韬平生,真小人之尤,黄宗羲辑《明儒学案》,不当阑入,观浚明之言,韬在当时物论可知矣。洪洞范进士彪西(高阝鼎)撰《理学备考》,亦颇以余言为然。

古今传记如《拾遗记》、《东方朔外传》之类,悉诞谩不经,然未有如《诺皋记》之妄者,一事尤可捧腹,云:“天翁姓张名坚,字刺渴,渔阳人。少不羁,常罗得一白雀,爱而养之,梦天刘翁责怒,每欲杀之,白雀辄以报坚,坚设诸方待之,终莫能害。天翁遂下观之,坚盛设宾主,乃窃乘天翁车骑白龙,振策登天,天翁追之不及。坚既到天宫,易百官,杜塞北门,封白雀为上卿。刘翁失治,徘徊五岳,作灾。坚患之,以刘翁为太山太守,主生死之籍。”鄙倍至此,不可以欺三岁小儿,而公然笔之于书,岂病狂耶?段柯古唐之文人,何至乃尔。

《诺皋》又载:“妒妇津,乃刘伯玉凄段氏,字明光,闻伯玉诵《雒神赋》,自沉死。武常过此津,不敢渡。”先兄西樵过之,有诗云:“解使金轮开道避,斯人何减骆宾王。”亦快心语也。

唐张祜诗:“内人已唱《春莺啭》,花下僃僃软舞来。”按《教坊记》:伎女入宜春院,谓之内人,亦曰前头人。凡出戏日,所司先进曲名,上以墨点者,即舞,谓之进点。教坊人惟得舞《伊州》,余悉让内人,如《垂手罗》、《回波乐》、《兰陵王》、《春莺啭》、《乌夜啼》之属,谓之软舞;又有《绿腰》、《苏合香》、《屈柘》、《凉州》、《甘州》、《柘枝》、《黄獐》、《{艹拂}林胡》、《渭州》、《达摩支》之属,谓之健舞;又有剑器、胡旋、胡腾等。按记中所列曲名,如《小秦王》、《武媚娘》,皆李唐本朝事,与《吕太后》并列,不避忌。《竹枝》本名《竹枝子》,与《采莲子》、《渔歌子》、《山花子》、《水仙子》、《南乡子》、《赤枣子》、《生查子》等并列,今独去子字,但云《竹枝》。若《杨柳枝》,则其本名(又有字舞、花舞、马舞)。

《倦游录》载:“辛稼轩患疝疾,一道人教以薏苡米,用东壁黄土炒过,水煮为膏,服数服即消。程沙随病此,稼轩以方授之,亦效。”予苦疝十七年矣,一日,陈悦岩相国读《倦游录》,钞以见示。明日,往畅春苑,相遇,予曰:“承公惠妙方,当愈宿疴,又以自负。”相国问何故。予曰:“此疝辛稼轩、程沙随都曾害过,正自不恶,与二公同病相怜,岂复寻常人哉!”闻者皆为绝倒。

广州城南长寿庵有大池,水通珠江,潮汐日至。池南有高阁甚丽,可以望海,其下曰离六堂。主僧某乞一联,予为题云:“红楼映海三更月,石氵赐通江两度潮。”

唐诗人杨凭,有中表窃其诗卷登第,凭知之怒甚,且诘之曰:“‘一一鹤声飞上天’在否?”中表答曰:“知兄最爱惜此句,不敢奉偷。”凭意稍解,曰:“犹可恕也。”宋初朝士竞尚西昆体,伶人有为李义山者,衣衫褴褛。旁有人问:“君何为尔?”答曰:“近日为诸馆职ㄎ扯,故至此。”二事古今笑柄。予四十年来所为诗,人间多有其本,其为人ㄎ扯不少矣,恐“一一鹤声飞上天”亦非已有,偶书之,发一笑粲。

王勉夫《纪闻》载东坡一日与欧阳公论《五代史》,公曰:“修于此窃有善善恶恶之志。”坡曰:“韩通无传,乌得为善善恶恶!”公默然。千秋公议,当时坡公固已发之,是谓诤子。然刘壮舆作《五代史纠谬》以示东坡,坡答以“王介甫尝谓某当修《三国志》,某不敢当,正畏如公之徒摭拾其后耳。”

东坡诗笔妙天下,外国皆知仰之,子由《使北》诗云:“莫把文章动蛮貊,恐妨谈笑卧江湖。”其盛名如此。然当时尚有指摘其用事之误者,予《居易录》中已言之。王《纪闻》又云:“吴人方惟深子通绝不喜子瞻诗文,胡文仲连因语及苏诗‘清寒入山骨,草木尽坚瘦’,方曰:‘做多自然有一句半句道著也。’”其狂僭至此,譬蜣螂转粪,语以苏合之香,岂肯顾哉!

严沧浪云:“王荆公《百家诗选》盖本于唐人《英灵》、《间气集》。其初明皇、德宗、薛稷、刘希夷、韦述之流无少增损,次序亦同;储光羲而下,方是荆公自去取。大历以后,其去取深不满人意,况如沈、宋、王、杨、卢、骆、陈拾遗、张燕公、张曲江、王右丞、贾至、韦应物、孙逖、祖咏、刘虚、綦母潜、刘长卿、李贺诸公,皆大名家,而集皆无之。其序乃言‘观唐诗者,观此足矣’,岂不诬哉!今人但以荆公所选,敛衽而莫敢议,可叹也。”与予前论暗合若符节,益信予所见非谬,然予实不记忆沧浪先有此论也。

户部覆江西护巡抚印南赣道徐某覆商民萧宗章等开采铅锡疏略云:“南源山系附近名山之总名,庾、崇二县接壤,虽山间石土产有铅锡,然地处荒僻,民居寥落,兼之米价腾贵,有无生事,地方难必其无,云云。奉旨,开矿事情甚无益于地方,嗣后有请开采者,俱不准行。”大哉王言,洞见万里矣。

浙江巡抚副都御史张泰交疏言黄严县民叶中吉年一百三岁,请赐金建坊,礼部覆准允行。

朱昂、梁周翰与杨亿同为翰林学士,时梁、朱二公年老,而杨甚少,每轻侮之。然考二公皆宋初最有文誉者,而杨以后进,乃敢轻侮。杜诗“晚将末契托年少,当面输心背面笑”,则子美亦尝受恶少年之侮矣。韩中唐诗人眉目,两邀人主特达之知,晚在藩镇幕,后生至目为恶诗。讵文章耆宿,例宜取侮后进小生耶?顾杨大年正人亦尔,则不可也。僧文莹《玉壶清话》云:“开宝塔成,太宗特诏朱昂撰记。文成,敦崇严重,上深加叹奖。与宗人朱遵度号大小朱万卷,与弟协称渚宫二疏。又诏举贤良,昂举陈彭年,杜镐、刁衍列章奏曰:‘朱昂端介厚重,不妄举人。况彭年实有才誉,乞免召试,备清问。’遂命以本官直史馆。”则朱在当时物望可知。又后苑宴侍臣赋诗,梁得春字,曰:“百花将尽牡丹坼,十雨初晴太液春。”上特称赏,尝请修时政记,从之。二公本末如此。予往见周翰所撰石敬瑭家庙碑石刻,惜未购得耳。后大年竟夭死,石介至诋为文妖,或亦少时轻薄之报耶。庞文英《文昌杂录》言时政记始于唐文昌左丞姚,至宋则周翰踵之,有此请也。

《文昌杂录》云:“鼎州通判柳应辰传治鱼鲠法,以倒流水半盏,先问其人,使之应,吸其气入口中,面东诵‘元亨利贞’七遍,吸气入水,饮少许,即差。”按应辰官都官员外郎,常书字符于浯溪磨崖碑旁,即其人也。

唐宋京朝官遇令节即放假休沐,又有旬休之例。《文昌杂录》:休假岁凡七十六日,元日、寒食、冬至各七日,天庆节、上元节同,天圣节、夏至、先天节、中元节、下元节、降圣节、腊日各三日,立春、人日、中和节、春分、社日、清明、上巳、天祺节、立夏、端午、天贶节、初伏、中伏、立秋、七夕、末伏、秋社、授衣、重阳、立冬各二日,上中下旬又各一日。包拯奏言:每节假七日,废事颇多,请令后祗给假五日。当时京朝官优游如此,此风至明不复有矣。然宋人犹谓每春花时,祗于担上见桃李,何也?

越中笋脯,俗名素火腿,食之有肉味,甚腴,京师极(按:此处至“《杂录》言”条“未遑考证及”等字原脱,全据《清代笔记丛刊》本补。)难致。偶见《安老怀幼方》载,制芭蕉脯、莲子脯、牛蒡脯法,与制笋脯法略同,录之。蕉根有两种,一种粘者为糯蕉,可食,取作手大片,灰汁煮熟,去汁,再以清水煮,易水,令灰味尽,取压干,乃以盐、酱、芜荑、干姜、熟油、胡椒等研,一两宿取出焙干,略捶令软,食之全类肥肉之味。取嫩莲房,去蒂去皮,用新汲井水入灰煮,如蕉脯法,焙干,以石压令扁,作片收之。十月以后,取牛蒡根洗干,去皮,用慢火少煮,勿太烂,硬者熟煮,并捶令软,下杂料物,如蕉脯法,焙取干。僄{艹櫞}魺曽丗僄{艹匐}即栀子也,采嫩花酿作,最为香美。昔刘宾客馈白太傅菊苗齐、芦菔,换取乐天六班茶二囊,有诗载集中。

宋长安隐士高绎,有古人绝行,庆历中,召至京师,欲命以官,固辞还家,特赐安素处士。家甚贫,妻子冻馁,终不以困故受人馈遗,闭门读书而已。右见庞文英《文昌杂录》,末引处士讥种放诗,且云“志意修则骄富贵,道德重则轻王公,惟安素无惭矣”。予撰《古欢录》,偶遗之,遂录于此。

《杂录》言:唐德宗贞元十年七月,赐故唐安公主谥庄穆,此公主赐谥之始。予撰《谥法考》,未遑考证及此,并录之。

唐宫殿皆植花柳,宋植楸槐,明代皆无之。本朝沿明之旧。

宋初诸公竞尚西昆体,世但知杨、刘、钱思公耳,如文忠烈、赵清献诗最工此体,人多不知,予既著之《池北偶谈》、《居易录》二书,观李于田({艹衮})《艺圃集》载胡文恭武平(宿)诗二十八首,亦昆体之工丽者,惜未见其全,聊摘录数联于左。《函谷关》:“漫持白马先生论,未抵鸣鸡下客功。”《次韵朱况雨》:“石床润极琴丝缓,水阁寒多酒力微。”《淮南王》:“长生不待炉中药,鸿宝谁收箧内书。”《南城》:“荡桨远从芳草渡,垫巾还傍绿杨堤。”《冲虚观》:“桐井晓寒千乳敛,茗园春嫩一旗开。”《赵宗道归辇下》:“江浦呕哑风送橹,河桥勃宰柳垂堤。”(注:司马相如赋云:“姗勃上金堤。”)《感旧》:“粉壁已沉题凤字,酒垆犹记姓黄人。”《塞上》:“颉利请盟金匕酒,将军归卧玉门关。”《残花》:“长乐梦回春寂寂,武陵人去水迢迢。”《侯家》:“彩云按曲青岑醴,沉水薰衣白璧堂。前槛兰苕依玉树,后园桐叶护银床。”《津亭》:“西北浮云连魏阙,东南初日照秦楼。”《古别离》:“佳人挟瑟漳河晓,壮士悲歌易水秋。”《雪》:“色欺曹国麻衣浅,寒入荆王翠被深。”《次韵徐见寄》:“侏儒自是长三尺,纟光都来直数金。”《早夏》:“睡惊燕语频移枕,病起蛛丝半在琴。”风调与二公可相伯仲,起结尤多得义山神理,不具录。

杜诗:“户外昭容紫袖垂。”盖唐制,天子临朝,则用宫人引至殿上,至天二年始诏罢之。是全盛之时,反不如衰乱之朝为合礼也。故中宗时,皇后、公主及上官昭容往往与群臣杂坐赋诗,优伶至有裴谈李老之谑,可谓无礼之甚者。而郎官直宿,亦有“侍女新添五夜香”之句,竟不晓侍女当是何色人也。宋、明已来,乃为严重矣。

本朝朝仪,大朝日,驾出乾清门,至保和殿稍驻,大学士、学士、都察院左都御史以下堂上官,翰林、起居注官,于保和殿门外行三跪九叩头礼,先行,自甬道入太和殿后门出立檐下,内阁东立西向,都察院西立东向,然后驾至太和殿升座。惟起居注班殿内在诸王之后,亦儒臣之极荣也。

宋宰相班诸王之上,枢密使班诸王下,至明诸王始不与群臣齿列,为得大体。若唐、宋以来皇子诸王尹京、遥领节度使之类,一切罢去,尤为得体。迨本朝亦然,凡大朝日,诸王贝勒子谢恩者皆拜于殿陛上,与群臣迥绝矣。

吕正献公喜释氏之学,及为相,务简静,士大夫罕接见,惟谈禅者稍得从容。好进之徒,往往幅巾道袍,日游僧寺,随僧斋粥,觊以自售,时人谓之禅钻。此真可一笑也。

宋故事,进士唱名,宰执从官侍立左右,有子弟与选者,唱名之后,必降阶谢。康熙庚辰科馆选庶吉士,大学士王文靖公之孙,桐城张公敦复、礼部尚书兼掌翰林院事韩公慕庐之子,皆中式,及唱名,皆自陈奏,皆得邀恩入翰林,然不降阶谢也。

本朝京官三品已上升迁命下,宣旨后,即赴后左门启奏谢恩,仍于鸿胪寺报名,候大朝日于太和殿谢恩。己卯十一月,上传户部尚书马公齐、礼部尚书佛公伦、吏部尚书熊公赐履、礼部尚书张公英皆拜相,户部尚书陈公廷敬转吏书,兵部尚书杜公臻转礼书,刑部尚书李公振裕转户书,予以左都御史迁刑书。同日命下,大学士伊桑阿公、王公熙等于一统志馆宣旨讫,随同赴乾清门启奏谢恩,此亦向时所未有也。后旬日,始以吏部左侍郎王公泽弘为左都御史,则由吏部开列疏请云。

徐度《却扫编》云:尝见杜祁公少时手书所节《史记》一编,字如蝇头,笔笔端楷,首尾如一,且极详备,如《禹本纪》九州所贡名品略具焉。是时刻本书尚未盛行,前辈之苦心为学如此,岂后人所及。

宋时士大夫为王氏之学者,务为穿凿,有称杜子美《禹庙》诗“空庭垂橘柚”,谓“厥包橘柚锡贡”也;“古屋画龙蛇”,谓“驱龙蛇而放之菹”也。予童时见此说,即知笑之,语诸兄曰:“信如此,则杜公之诗,何殊令佛寺壁画观音救八难、善财五十三参,关侯庙壁画五关斩将、水淹七军耶!”诸兄为之轩渠。

徐敦立云:“唐人诗集行于世者,亡虑数百家。宋次道家藏最备,尝以示王介甫,俾择其尤者,今《百家诗选》是也。”然则予前所云陈伯玉、张道济、张曲江、王右丞、韦左司诸公之集,次道家尽无之耶?抑有之而见摈于介甫耶?如此等著闻之集皆无之,何以称备;有之而不取,尚得为有目人耶?

徐敦立记陈去非语:“本朝之诗慎不可读者,梅圣俞也;不可不读者,陈无已也。”此意殊不可解。去非之学杜,亦予所未解也。

古来相业之盛莫如北宋,刘莘老《谢右仆射表》曰:“君臣赓歌,今百三十载;勋名继踵,才五十二人。”可见得人命相之难。乃明末崇祯十七年间,拜罢遂至五十人,欲不乱得乎?

宋宣和中三公三孤皆备,太师童贯,少师梁师成,少保杨戬,馀即蔡京、王黼、蔡攸、邓洵武之流,凡十人,而宦寺居其三。予昔使广州,游光孝寺,观伪南汉所造铁塔,四角有诸僧题名,列衔皆金紫大夫、检校工部尚书。又当时崇尚宦寺,士人多自宫以图进用,乱朝之举措可笑如此。

唐时有走马应不求闻达科者,传以为笑。宋亦置高蹈丘园科,许于本贯投状乞应,与唐正同。名实相悖,真可一噱也。

古彩选始唐李,宋尹师鲁踵而为之。元丰官制行,宋保国者又更定之。刘贡父则取西汉官秩升黜次第为之,又取本传所以升黜之语注其下,其兄原父见之喜,因序之而以为己作。明倪文正公鸿宝,亦以明官制为图。予少时偶病,卧旬日,无所用心,戏作三国志图,以季汉为主,而魏、吴分两路递迁,中颇参用陈寿书,颇谓驯雅有义例也。

冯祭酒具区(梦祯)《跋孙觌尚书尺牍》云:“阳羡孙老得东坡弃婢而生尚书,实坡公遗体。予跋《鸿庆集》,既辩之矣,顷又考得一事。坡往阳羡,憩村舍,见一童子颇聪慧,出对句云:‘衡门稚子璠器。’童子应声曰:‘翰苑仙人锦绣肠。’坡喜之。童子即觌也。然则遗体之说,益知其妄矣。”予《跋鸿庆集》,惜未睹此,故再著之。

南唐二徐,铉无子,锴有后人,居摄山前,开茶肆,号徐十郎家。王钅至性之常访之,铉、锴告敕具在。又言尝见锴文集,有南唐宫人乔氏出家诰。今《骑省集》三十卷尚完,《楚金集》则不传矣。泰和县白鹤观云有楚金书碑,予以康熙甲子奉使东粤,过之维舟,特访此碑,亦不复存。锴谥文公。

魏野诗“数声离岸橹,几点别州山”一篇最佳。王彦辅记其一绝,亦有风致可喜:“城里争看城外花,独来城里访僧家;辛勤旋觅新钻火,为我亲烹岳麓茶。”

《剑侠传》言:嘉兴一囚,善绳技。至戏场,捧绳百尺馀,置诸地,将一头掷空中,初抛二三丈,次四五丈,仰直如人牵之。后乃抛至十馀丈,仰空不见端绪,其人随绳身足离地,高二十馀丈,势如鸟隼,旁飞远,望空而失。又《默记》载晏元献罢相守颍州,一日,有人呈踏索之技,已而掷索向空,索植立,缘索而上,疾若风雨,遂飞空而去,不知所在。公大骇,有牌军白曰:“顷出戍,曾见此等事。此妖术,未能遽出府门,但请阖谯门大索,必获之。”乃命众军,凡遇非衙中旧有之物,即斧斫之。最后至马院,一卒曰:“旧有系马柱五枚,今有六,何也?”亟以斧斫之,乃妖人耳,遂获之。

今浙西之杭州、嘉兴称吴地,钱塘江以东乃为越地,故唐诗曰:“到江吴地尽,隔岸越山多。”予读《吴越春秋》,阖闾五年,吴南伐越,破李。《左传》、《史记》亦然。《越绝书》语儿乡故越界,名曰就李。就李即李。然则春秋之时,嘉兴本越之北境,初不隶吴,唐诗云云,非也。

宋、元论唐诗,不甚分初盛中晚,故《三体》、《鼓吹》等集,率详中晚而略初盛,揽之愦愦。杨仲弘《唐音》始稍区别,有正音,有馀响,然犹未畅其说,间有舛谬。迨高廷礼《品汇》出,而所谓正始、正音、大家、名家、羽翼、接武、正变、馀响,皆井然矣。独七言古诗以李太白为正宗,杜子美为大家,王摩诘、高达夫、李东川为名家,则非是。三家者皆当为正宗,李、杜均之为大家,岑嘉州而下为名家,则确然不可易矣。

《吴越春秋》:勾践休息食室于冰厨。今称人庖厨曰冰厨,本此。

余辛丑客秦淮,邀笛步和虞山钱宗伯《石秋柳小景绝句》云:“宫柳烟含六代愁,丝丝畏见冶城秋。无情画里逢摇落,一夜西风满石头。”袁箨庵(于令)见而戏余曰:“忍俊不禁矣。”

近日金华刻元陈樵《鹿皮子集》,郡人卢联所编,刻于明正德戊寅,今阳县丞会稽董肇勋重刻于婺郡,凡古赋十五首为一卷,诗三卷。卷首载宋文宪公所撰墓铭,董有序,颇佳。又云原刻有慈豁周旋序,佚去不载。甲申,董自秦中以卓异入京陛见,来谒,以是书为贽,惜未暇晤其人。